所以她索性专挑贵的食材,都是她向来买不起的:日本的松茸、法国的comta起司,蔷麦、鱼腥草、茗荷、处女餺。有的她根本连吃都没吃过,但她没吃过的必然是稀有的。
把东西都放在料理台上,她才自问是不是想挑衅他,会不会又自作自受。
“还在等什么?开始做。”
天!他的特训就是看她怎么盲人模象吗?她怎么这么笨!竟然自己往洞里跳,为什么不选常用的东西?
她深吸口气。好,如果要丢人,就丢到底吧!
她看着自己像乱码选出的食材,努力要把它们结合在一起。最简单的组合法是三明治,最难的是浓汤。如果她做成法国餐的主菜,就可以在盘上分成几个单元,但必须有共通的特质将它们串连在一起,互相増补。
天,她头已经开始痛了。
但心在跳,且跳得很激昂。在厨房里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心像在坐云霄飞车,又怕又兴奋。
要上去那一刻踌躇不前,上去之后暗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笨,但一开动以后又不想下来了。
她本能地就开始洗菜、切菜、热锅,做着任何料理都必须的前置工作。她的眼睛和手感觉着食材,脑子里转着念头,——筛选。
她小时候粗手粗脚,洗东西会掉到水槽里,打蛋会混进碎壳,水果上留着捏痕,切东西一点也不细致,切出来的大小都不一样。
“你小心一点嘛!”妈会训诫,“我们吃的东西本来都是活过的,是有生命的,我们要尊重,不能随便。”
小小的她才不愿去想自己吃的东西是死的咧,听起来多恐怖!
但妈的意思是要珍惜吧,要感念我们吃的东西是很珍贵的;我们要活下去,是很多人的劳力、很多生命贡献的结果;所谓一粥一饭,当知得来不易。
这些名贵的东西,又是多么难得呢?
有钱人吃饭的时候,有想过这些吗?
好不容易取得的食材,在厨房里费时又精心调理出来的美食,用钱来换,几口就吃完了。
这中间,有足够的快乐和满足来交换吗?
她手下的动作变慢了。不知道吃的人会不会珍惜,但她这个做的人呵以珍惜,细心地做,让这些原本有生命的东西成为另一种生命。
她知道自己想做一道什么了。她要呈现这些食材最朴素的原样,用最温和的调理法带出本来的味道,但巧妙地将它们融合在一起,因为那就是她对生命的感觉。
生命,谁也分不开谁,就像她和家一样。
有时想分开,又挂念着回去了。
不知妈如果能用到这些食材,又会做些什么?
如果爸能清醒地吃到这样的东西,心情会好些吗?
如果她做的菜更好一些,哥和弟会更常回家吗?
她感觉到身后那人的体温,她的思绪很遥远,但她的感官变得敏锐;他很静止,但她知道他正密切注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觉得很赤果,好像他不但能看到她的做法,还能读出她的想法——那些她最隐密的思绪,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连妈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后来妈一直住院,她担心妈的病,聊天时总是拣轻松的来说,更从不聊做菜。
因为她讨厌。那时的她,真的很不喜欢待在厨房,尤其,连妈都不在的厨房……
第3章(2)
她眼前有些模糊,手停了下来,用力眨了眨眼,想用手去揉,手却是湿的,也怕被卓因潋发现。
“怎么了?”
她咬住下唇,还好,眼睛眨开热气,没有留下痕迹。
“没什么。”她继续煮酱汁。
他没追问,她大大松了口气。
酱汁是法国料理中的重点之一。吃的人常常只看到一小条或几点的酱汁,当作是装饰用,不曾好好去品尝,殊不知这是厨师熬了多久的精华。她喜欢先从酱汁开始,这样可以熬久一点。
“你主菜还没出来,就知道酱汁怎么配合吗?”
“我会先熬一个汤底,最后的酱汁可以加料调整。”
“比赛时炉子有限,要充分利用空间,你会发现汤锅占位,很快又得先移开。”
这是经验,她当然没有。她把汤移开,改成先腌要煮酱汁的料。
他没说话,大概就是不反对了,她接着专注于主菜。
通常主菜的重点是动物性蛋白质,也就是肉类;她既然挑了处女鲟,那么主角便是它。螃蟹清理需要时间,她加快动作。
扮有时会带螃蟹回来,妈看了总是很高兴,但做好以后都没有吃,说机会难得,给大家吃就好。
妈是从没做过什么法式料理的,她自己也是从电视和书上看来的,直到这一个月才在食艺社学到一些正宗做法。她经验不足,只好靠想像力和创意来补足。
如果做成一种卷,应该比较有变化吧?她想。
她决定用味道较淡的大黄瓜做卷皮,蓄麦加蛋当中间,蟹肉便可以做实心。前两者不会跟珍贵的蟹肉抢味,又可以増强口感的硬度,颜色搭配上也好看。
比较难的可能是让蔷麦够黏,必须煮烂以后用蛋来结合。她赶紧动手煮蔷麦。
有了蟹卷,盘上其它部分就比较好决定了,一种青菜,一种泥,再加上两种酱汁,一个沾卷、一个配泥。
她最喜欢的就是青菜,总觉得种类越多越好,想到菜没拿够,她转身,又和他面对面。
说是面对面很勉强,因为她的头只到他的肩,她向上瞄他一眼就要绕道,他稍移半寸又挡住她。
“比赛时没时间让你跑来跑去,用你已经拿的做。”
为什么她有种感觉——他老是提比赛,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他根本不像是在乎比赛的那种人;他太过自信、执着,区区比赛会入他的眼吗?但把她抓来特训,不是为了比赛是为什么?他绝不是没事找事做的人。
她转回去。好吧,她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她拿起鱼腥草,是完全没吃过的东西;她折了一小节来尝。天!有种古怪的腥味,这是野菜吗?
拿到这样的菜,若是努力煮掉怪味的话,最后会变得什么味道都没有,不如利用它的味道。她想起油炸可以用香味包住敝味,有点像炸九层塔,会比较有意思。
如果用comta起司去包来炸,怪味加怪味,应该可以互抵。
最后是松茸和茗荷了。她记得这两样都是日本料理爱用的食材,但她想煮成法国味的话……
她决定用女乃油女敕煎,越轻浅越好,等于三分熟的沙拉,她做的熟食菜通常都是这样。泥呢,红萝卜加蟹膏打出来,加红又带甜。
决定了,手法就笃定得多,也轻巧得多,她几乎忘了时间,直到摆盘完毕,才如大梦初醒,发现自己做了超过一个半钟头。通常比赛一个钟头要做好几道,她这样肯定完蛋。他怎么没叫时间到呢?
“好了?没有忘记什么吗?”他倚着厨台,手臂又环抱在前了,这好像是他的标准动作。
“我忘了时间。”她低声说。
“还有呢?”
还有什么?她赶紧扫视自己的作品。作为主菜,这应该很完整了啊,——
“你知道这道主菜吃起来什么味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一边做一边确认过了——”
“你一道菜分成五部分来做,但这是一道菜,不是五道。”
她忽然懂了。吃的人虽然是一口一口地吃,但其实先后次序难分,每一口最后全混合为一。法式料理讲求的是浑然天成、完美结合,她却不知道这整道菜吃起来究竟是什么味道。
“你应该要就评审要求的盘数再多做一份,给自己试吃、实验、调整。你自己应该是第一个食客,你自己就是评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