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那么坦然地谈论起自己残障的身体,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都说得明明白白,既无自夸,更无自怜。
提起复健,朝露忽然想起那个林书俏,便说:“你有一个很好的物理治疗师朋友。”
“啊,你是说书俏。她是个很优秀的物理治疗师,我是去了德国之后才认识她的,她那会儿还在德国一家疗养院实习,我又是个亚洲面孔,所以慢慢熟悉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刚醒过来时进步了很多,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才是最艰难的。”
褚云衡的脸上露出难得的隐忍表情,朝露感觉得出来那背后掩藏的困难。母亲曾经说过,他在一场严重车祸之后昏迷了好几年,醒来后周遭种种早已物是人非,身体又遭遇了失能的痛苦,想必那是段极其难熬的日子。
收拾好厨房,朝露随褚云衡到客厅坐下,她想起了包包里的照片,便打开拉链,把装有照片的小纸袋递给他。
褚云衡从纸袋里抽出照片看了眼,很诧异的问:“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朝露觉得颇不好意思,“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拍了。那个时候我……”她斟酌着用词,说“好奇”肯定不合适,说“欣赏”又怕他觉得自己虚伪,想了半天,她才说:“我很想把那个画面记录下来。”
“莫非是作为励志照片保存,以便将来软弱的时候随时看一眼?”他轻轻笑了一下。
她听得出他的口气里没有生气的意思,也跟着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是因为觉得那时的你很美好,让我忍不住想举起相机,你听了会不会更高兴一点?”
褚云衡的笑容加深,“我想,我会的。”他扶着手杖站起身,转进卧室,放下手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相册放在床上,只翻了三四页就到了没有插入照片的空白页,他小心仔细地把朝露给她的照片放进了袋里。
“你的照片很少呢。”也跟着进去的朝露随口感叹了一句。
“家里有很多,基本上都是好几年前的旧照。我这里只有一些别人寄来给我留念的照片,我自己的照片……你刚刚给我的是唯一一张。”他合上相册,并不急于把它放回抽屉,而是调整好手杖,挪到床沿坐下,“最近几年,我都很少拍照。”
他说这话时的口吻粗略听来仍然是淡而从容的,朝露却察觉出一些不寻常的情绪,那是一种被隐藏得很深的逃避和无奈,在他的心灵深处,对自己残障的身体也会有不愿面对的时候。
她替他难过,难过到忍不住安慰他,“褚云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上镜?我这种毫无摄影技巧的人随随便便抓拍,都能把你拍得那么帅气。趁着年轻,以后多拍些照吧,不要等年纪大了、头发秃了、皮肤皱了、人也发福了,再后悔年轻时候没多照几张相,还有啊,将来跟孙子吹啸自己年轻时多帅气的时候,也好有凭有据啊!”
褚云衡看向她,一双墨色瞳仁隐约有碎碎的光影闪灿了几下,“你的提醒还真是挺对的。”他略一低头,再抬起时,表情已经平静如常,“我喜欢你给我拍的照片,那上面的我好像真的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看。”
“当然,你哪里难看了?”
“我走路不好看。”
朝露明明知道这是实话,却没来由地有些生气,至于生气的原因她完全不明白,就是觉得很不受用,她闷闷地站在床边,既不看着他也不打算走开,只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朝露……”褚云衡唤道,右手用力一拄手杖,试图从床上站起来,却不知是脚下一时月兑力还是手杖打滑,他没站稳倒在床上。
朝露本能地去拉他,却被惯性带得也俯倒在床——准确地说,是压在褚云衡的身上。
她傻了,眼前不足五公分的距离里,她所见到的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浓长轻颤的睫毛下微微流转。
“对不起,朝露。”他从她的身下伸出右手,轻轻扶起她的上身。
她回神,慌忙从他的身上跳起,脸孔轰地发热,“不,是我自己没站稳……我有没有压伤你?”
他单手支撑着身体试图坐起来,朝露见他辛苦,赶紧过来小心扶起他,又从地上拾起了刚才掉落的手杖递给他。
“谢谢,我没事。”他握住手杖,站起身,脸上透出一抹极浅的红云。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他走了几步,背向朝露说:“刚才不是有意冒犯,我的身体有时会和我的意志闹些别扭,变得不那么听话。”'他转过身面向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平静如常,“偶尔,情绪也会。”
朝露走近他,略仰起脸,“任何人都会有那种时候,这没有什么。”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他的脸上有释然的笑。
“刚才……”朝露斟酌着能让彼此都不感尴尬的说法,“我是说,你刚才叫我名字是想和我说什么?”
“我只是看你有些不高兴,想问问你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的,我是……”她连忙否认,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是有些难过,为你。”
褚云衡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他漂亮的眼部线条,“谢谢你。”
朝露有些拿不准他这句“谢谢”的情绪,咬咬唇说:“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难过不是出自对弱者的同情,而是……”
“惋惜?”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嘴角带着因了解而绽放的豁达微笑。
朝露定定地回望着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回应他:是的!她为他惋惜,上苍既然创造了他,为何又要无情地剥夺他的完美?坚强如他,也会因自己的残疾羞于面对镜头,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戳了一下心脏。
“我有时也难免会想,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我的人生会大不一样吧。这个世界上要用两只手、两条腿才能完成的事还是很多的。可是,因为有了这样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让我有机会尝试了许多一直想尝试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比如不考虑就业或者其他现实的回报,去德国念自己喜欢的科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他笑起来,“我庆幸自己喜欢的不是体育而是哲学,总算不太糟,我还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
听完他的话,朝露知道,他已经从一时的小情绪里挣月兑出来了。
“不过,你也真是厉害。”
“什么?”朝露不解。
许是站得久了,褚云衡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的衣柜靠了靠。
朝露看出他有些累了,说道:“去客厅坐一会儿好吗?我也有些累了,等一下再给你整理房间。”
褚云衡点头,向前一伸手杖,带动身子向门的方向一转,朝露紧随其后慢慢走到客厅,直到褚云衡来到餐桌前,她才抢到他的前头拉开椅子。
褚云衡等她拉开另一把椅子跟着他坐下后才说:“我想说的是,你的观察力很强,一些最细微的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刚才也是。”
“嗯,大概吧。”朝露笑了笑,“希望不至于让人讨厌。”
“至少我不讨厌。”
“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过,不久以前我还是个柜台,做柜台的最常透过一件事建立对人的第一印象。”
他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柜台桌子上,都会有一枝公用的台笔是不是?”
“台笔?”
“就是有个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带着一根电话线一样的绳子的那种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