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只剩下钟心恬与陆宗岳两人。
夜风习习,空气中还残余着淡淡的烤肉香,月光如水,落在她和他脸上犹如一层薄纱,朦胧了彼此的视线。
“你怕什么?”
良久,她蓦地幽幽开口,嗓音比月光更朦胧。
他震了震。
“我从花莲上来,没有地方住,只是借住你家两天而已?”她平板地复述他说的话,语气冰冷。“你就这么急着撇清我跟你的关系?”
陆宗岳凝望她凝霜的容颜,只觉得心痛如绞。“圆圆,你听我说……”
“你甚至不愿意在他面前喊我圆圆!”她冷声打断他。“怕他误会我们关系很亲密是吗?怕他因此不敢追求我?”
“圆圆……”他上前一步,持住她臂膀。
“放开我!”她冷淡地拂开他。“陆宗岳,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撮合我跟赵律师,可是为什么?我是哪里造成了你的困扰,让你这样迫不及待地想摆月兑我?”
她的控诉令他心急如焚。“不是的,圆圆,不是……”
“我不会缠着你的。”她苍白着脸,一字一句冷冽如冰。“我留在台北,只是因为你身体不好,想就近照顾你……你如果觉得我很烦,我可以马上离开。”
他伤了她!
陆宗岳望着眼前神情受伤的女人,心海陡然翻腾,恨不得狠狠甩自己几巴掌。
都怪他不好,没考虑清楚就邀请了赵民诚过来,他只是……太着急了,自己在这世上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而她的未来,他却还未能妥善安排,每日每夜,他看着她温柔体贴地关心自己、照料自己,他都觉得深深对不起她,忍不住惶恐。
若是他就这么走了,她会不会很伤心呢?可要他如今就勇敢将她推开,他又舍不得,最后这短短一段人生,他多希望分分秒秒都与她共度!
舍不得推开她,又担心自己离开后她会放不下,所以才使了昏招,急着撮合她和赵民诚,希望她将来能有个好男人细心呵护。
他果然还是自私的,只想着让自己良心过得去,却忽略了她的感受。
“圆圆,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他神态焦灼,语音因强烈的自责而沙哑。
“你别难过了,别生气好不好?!”
“我没生气,也不难过。”她双目无神地瞪着他,倔强地说着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我只是总算明白你的顾虑了,你怕必须对我负责对不对?你怕我又再次爱上你,而你承受不起这样的情意。”
他是怕她再度恋上自己,但原因绝非她所想。
陆宗岳怔怔地盯着她,满月复心酸无法言说。“圆圆……”
“你不用解释了,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回花莲去。”飘然幽缈的言语犹如一阵细雨,绵绵地下在他心上。
“……生日快乐,宗岳。”
钟心恬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花莲的。
她只知道从上了火车那一刻起,她强忍的泪水就宛如冲破栅栏的海潮,泛滥成灾。
她哭得那样悲痛,心碎欲狂,哭得身边好几位乘客都过来表示关怀,询问是否需要他们的帮助。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手,她需要的只是遗忘。
忘了那个男人,忘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爱恨纠葛,忘了自己一颗重新复苏的心又再度枯萎。
这次回到花莲,似乎比几年前她决定到这里养病包加哀伤,她已经好久没像这样痛哭失声了。
她觉得自己真笨,为何会傻到重蹈覆辙?明知爱上那个男人只会让自己受伤,却傻傻地学那飞蛾扑火。
她活该!
活该受到这番屈辱与痛苦,这都是她自找的,谁教她学不会教训?学不会不该对不该爱的人付出真心。
是她自找的,是她自己的错……
连续数日,她困在自我封闭的茧蛹里不肯踏出来,就连罗爱理打电话来关心,她也只是淡淡地回一则简讯,说自己需要时间独处。
她没有再哭,眼泪似已干涸,只是神魂似乎走失了,在遥远的某处流浪漂泊。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天,有人来按门铃。
她本不想开门,那人却在门外坚持地喊着非要见她一面。
是赵民诚。
说实在的她并不想见到他,可她觉得自己欠他一个解释,该跟他表明自己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只是将他当朋友看待。
她开了门,将赵民诚迎进屋里,他打量她憔悴的容颜,看着她才短短几日便又消瘦下来的身材,眼里掠过一丝心痛。
“你误会他了。”
这天外飞来的一句令钟心恬莫名其妙,许久,才喑哑着嗓音问:“误会谁?”
“陆宗岳。”赵民诚面色沉静。“他想撮合我们,不是因为他讨厌你,是因为担心你。”
“他担心我?”她嘲讽地冷笑。因为担心,所以想尽办法将她推给另一个男人?
赵民诚深深地注视她片刻,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这是之前他来我的事务所时不小心落下的,你看了就知道了。”
钟心恬蹙眉,带着点难以形容的厌倦接过纸条,缓缓打开,纸上坚毅挺拔的字迹明显是陆宗岳的,一行一行写得有些凌乱,有许多涂抹补注之处。
钟心恬耐下性子看内容——
亲手做圆圆爱吃的料理给她吃。
将圆圆养胖五公斤以上。
和圆圆一起合照。
将公司股份转让给圆圆。
为圆圆买下花莲的房子。
傍圆圆买一块花田……
这是什么?
钟心恬骇然,握着纸条的双手不禁微微颤抖,抬眸瞪向赵民诚。
他神情严肃,语气微涩。“应该是他的死前愿望清单,他……活不久了。”
钟心恬震住,薄薄的纸张倏地自指间飘落,如寒冬凋零的落叶,无声地,冻结了整个世界。
她走了也好。
自从数日前那个早晨,钟心恬拖着行李一步一步地走出他的世界,陆宗岳一直如是安慰自己。
她走了更好,他就不必烦恼到自己生命尽头的那一天,他该如何向她道别了,而她带着恨意离开,或许到那一天也不会那么难过。
他本不该自私地留下她,拖着她与自己一起沉沦。
他早一刻放手,她便早一刻自由。
这样很好。
陆宗岳一遍又一遍,如是告诫自己,压抑住满腔飞奔去花莲的渴望,留在台北处理一桩桩盘根错节的琐事。
虽然伤心,虽然沉痛,他仍不允许自己浪费一分一秒,把握在最后仅余的时间做完该做的事。
他跟罗爱理商量买下那栋在花莲的日式房舍,罗爱理很惊讶,得知他是准备要将房子送给钟心恬,更是劈头盖脸将他痛骂了一顿。
“我都不晓得你到底在搞什么!明明想讨好她,为什么又要将她推到别的男人身边?你这脑子是被什么给打坏了吗?”
他很正常。
他没跟罗爱理辩解,只是委婉地表示因为圆圆不肯接受他的赡养费,他只好用这种方式补偿她。
“她要的才不是你的臭钱!”罗爱理气炸,又噼哩啪啦地骂了一长串才恨恨地说道。“不过你要送钱给她我当然不反对,这是你欠她的!”
两人达成了买卖的协议,他又完成一个死前愿望。
可惜原本那张清单不知道丢哪里去了,他只好重写一份,每完成一件挂心的事,便用笔划掉,眼看着划掉的事愈来愈多,未完的任务愈来愈少,他心里有一份怆然的满足。
他以为自己终将这般独自栖栖遑遑,走完最后的人生,没想到这天下班,当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门口,却看见一道柔弱的身影蜷缩在角落。
“圆圆!”他惊骇。
钟心恬抬起头来,怔怔地凝望他瘦削的俊容,看清他黯淡的墨眸在乍见她时迸放了瞬间的光彩,她知道,他其实很想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