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择不对谢弘扬说实话。虽然谢弘扬和她是朋友,她也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真诚的关心,但他对郑奇睿总有种莫名的敌意,她也很想找个人诉苦,分担心里的恐慌,可不能是他。
“你别担心,奇睿真的变了很多,他不再是以前那个说走就走的大少爷,他很清楚自己肩上扛着责任。”
这番辩解,谢弘扬听起来却不怎么顺耳。“你愈来愈维护他了。”他不是滋味地评论。
“不是我维护他,是他真的不一样了。”程思曼慎重地强调,瞥了眼手表,抱歉地笑了笑。“我待会儿想去医院探望董事长,不能多聊了。”
“我跟你一起去。”
谢弘扬开车送她去医院,表示自己也很想见见董事长,她不好拒绝,只好让他跟着进了病房,两人陪郑成才说了些话,见他有些疲倦了,便识相地起身告辞。
谢弘扬说要开车送她回家,她说自己还想逛逛附近的药妆店,好不容易才打发他先离开,确定他连车带人消失后,她才又偷偷溜回医院,来到郑奇睿住的病房。
他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规律沉稳,气色看来并不苍白,微微透着红润,就算此刻说他不是昏迷,只是睡着了也不奇怪。
可没有人会这样连续睡上将近一个礼拜的,他到底怎么了?
程思曼捧起茶几上插着剑兰的花瓶,换了新鲜的水,又拧吧一条毛巾,轻轻地擦了擦病人的脸,接箸再用棉花棒沾了水,滋润他略微干燥的嘴唇。
每天晚上,她都会来病房陪着他,跟他说话,放音乐给他听,累了就睡在沙发上,隔天一早才回家梳洗。
每天,她都会期待自己睁开眼时就会发现他醒了,正笑笑地望着她,逗她说只是跟她开玩笑的,问她是不是吓到了?之后她就会痛揍他一顿,揍得他鼻青脸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莫名其妙地昏过去!
她一定会打他的,狠狠地、用尽气力地打他。
一定会的……
“睿,你不要闹了。”她坐在病床旁,握着床上男人暖暖的大手。“我知道你没事,知道你还好好地活着,你别跟我玩了,快醒来好不好?再不醒的话,我要生气了喔!我真的会生气,你应该想象得到,我发飙起来很可怕的,真的很可怕……”轻柔的声嗓忽地噎住,她用力咬唇,拚了命地忍住细碎的呜咽,可泪水仍是不争气地纷纷跌落。
她很想痛快地哭一场,不顾一切地大声嚎哭,可一旦如此放纵自己,她很可能就会整个人倒下来,她不能倒,公司的事和郑伯伯的病都还需要她照料。
还有他,除了她以外,谁能这样天天陪着昏迷的他说话呢?她不想让他孤独一个人,也许他正身陷于一片茫茫迷雾里呢,总得有个人唤他回来。
“睿,你醒醒吧!我答应你,我不生气了,只要你醒来,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睿……”
“杀了他!”
细雪纷飞的夜里,灯影摇曳,人声鼎沸,她正驻足于一盏高高挂着的花灯下欣赏时,忽地有人在她耳畔低语。
她立时冻凝原地,浑身发凉。“我不能……”
“你忘了你的弟弟吗?他还在我们手里,要不要剁下他一根指头给你瞧瞧呢?”
“不行!你们莫要如此……”
“剁了他手指,他从此就残了,以后也不能科考入仕了,你忍心剥夺你弟弟这辈子的前途吗?他如今寄人篱下,受尽冷眼,日子可说是难过得很。”
“……”
“如今小皇帝防得严,在他身边安排了十几名暗卫,出入都跟着,那么也只有你能接近他了。这瓶毒药给你,看你要下毒或刺杀都随你,只要人死了,你和你弟弟也能平安了。”
骗人!若小皇帝知道是她下的手,她如何能逃得过天子的雷霆之怒,而有她这位犯了滔天大罪的姊姊,她弟弟的前途一样是毁了!
无论如何,前路都是死局啊!
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还有别的办法可想吗?
她不能杀了他,也不想杀他,她希望他活着,好好地活着……
苍天啊!她该如何是好?
“不可以!你绝不能杀他!”
程思曼骇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她的背脊,脸色也因全身刺骨的寒意显得格外苍白。
她一骨碌地滚下沙发,急急奔到病床前,伸手往床上男人的鼻息探去——还好,他还在呼吸。
他没事,他还活着!
心头巨石落下,她倏地感到晕眩,禁不住软坐在床沿。
怎么会作那样的梦呢?梦里那道黑影在她耳畔的威胁是那么清晰深刻,如地狱来的魔咒,教她胆颤心惊。
隆冬飞雪,一夜鱼龙舞,梦中的情景如画,而她鬓边簪花,身上裹着白裘大氅,更似从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
那女人……是她吗?为何她会有个弟弟,她又为何会遭人威胁杀了自己的枕边人呢?
难道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因为担心他再也醒不过来,才会作了这般可怕的梦?
程思曼紧紧揪着胸前衣襟,至今她仍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梦里的惊惶无助是那般强烈的绝望与心痛。
那个前路茫茫的女人……她没有选择。
程思曼咬牙,心口沉沉地透不过气,眼眸异常的酸楚,隐隐含着泪光。
明朝,北京,昭武郡王府
窗外月色如水银倾泻于地,枝头梅蕊恣意展露风华,窗内,一位身穿梅花缠枝百褶长裙的美人盈盈立于几前,焚香点茶。
素手纤纤,挑了些茶末置入茶盏,接着执茶瓶,将煎好的沸水注入茶盏,再以茶筅击沸茶汤,使茶末与水交融,泛起汤花。
这汤花的色泽与图形,最是考校一个人的点茶功力,有些高手甚至能在茶盏中点出文字,以茶写书法。
香雪并不玩那样的炫技游戏,她只是专注地想点一盏清香好喝的茶。
这茶,是给正坐在书案前写信的男人喝的,他似是遇着什么难题,眉宇微锁,下笔极是慎重,改了又改,连续揉掉好几张信纸。
即便只是往字纸篓快速瞥一眼,她也能看出他写的是行书,字迹飘逸潇洒,其中还带着苍劲,显示出此人的气度坚毅,胸怀从容。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原是这般允文允武的英雄人物。
这样的人,也难怪招来忌惮……
香雪素手一紧,缓缓放下茶筅,将点好的茶盏置于茶托上。
朱佑睿正好也写完了信,将纸上墨迹吹干,折了几折放入书函里,用印封缄。
这信是要写给宁夏游击将军仇钺的,他是陕甘总督杨一清的爱将,据他那日在图书馆查到的数据,过了这个年,安化王朱置翻将起兵谋反,由仇钺率军平定,之后杨一清和张永商议,上折密奏刘瑾参与此事,因而扳倒刘瑾这个被民间戏称为“立皇帝”的权宦。
他与仇钺有私交,虽然不能确定安化王之乱是否为真,但还是决定在信中隐讳地提醒仇钺几句,若能消弭一场乱事自是最好。
而如若一切为真,也可证明他和曼曼在数百年后的相遇并不是南柯一梦,他是真的穿越时空了……
“爷喝杯茶吧!”
朱佑睿一凛,抬首望向那个托着茶盏、亭亭玉立于自己身前的女子,她眉目如画,身上散发一股清幽梅香,唇畔噙着温柔笑意。
他看着,不禁痴了。
“爷?”他的眼神太过火热,令她有些慌。
他一震,略微窘迫地接过茶盏,低唇啜饮,果然是清香缭绕,回味犹甘。
朱佑睿品着茶,神情掩不住一丝黯然。她长得太像曼曼了,他总是不自觉地看得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