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天动淡然致意。
帮规素来如此,并非刻意营造。
其他人态度自然,除了因为晕船吐得脸色青白,吐光了胆汁下不了床,站在船舷上除去目瞪口呆还是目瞪口呆,这辈子没见过这种排场的海靖。
他不知道,就算寻常人几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场面。
他看着那些高头大马、黑压压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汉子们,看着粼粼江水,看着一头扎入晴空一角的燕子,很久很久都没有真实感。
小堂口的河船果然不能拿来和大船比,不比船舱大小,不比待遇好坏,单单行走在夏暑湍急的河道上,大船就犹如航行在地面一般平稳,立判优劣。
要她们几个丫头说,这行船大好时光,看山过水,听惊涛拍岸夹着两岸猿声,夜半寺庙荡起的钟声到客船,主子们用来培养感情是最好不过的美事,不过,世事常事与愿违,没眼色的人也不是没有,譬如因为湛天动不在,不得不全权揽起淮安总舵所有帮务的二当家张渤。
“他女乃女乃个熊!”自从这一根肠子直通到底的大老粗收到某老大已经上了漕船,不日可以下扬州的好消息,就扳起手指开始数日子,接着快速打包,令人将一叠叠、一摞摞的文书用最急件送到了船上,附上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完璧归赵”四字。
还完璧归赵呢,囤积半年的文案书件能有多少?
在船舱外伺候茶水、听候呼唤的贴身小厮,听见自家主子难得爆了粗口。
这其实不能怪张渤。
漕帮里识字会写的人如凤毛麟角,对于只能把自己名字写全的二当家来说,要他每天在字堆里打滚比给他一刀还痛苦,湛天动是知道他的性子,也没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毁了帮里的运作,事前就给他调来文武全才的李卫和一个熟悉帮务的文士。
只是他没想到,海东青一到家,那厮就把积累到天怒人怨的文书一样样物归原主,很据悉,自认无事一身轻的家伙已经在天水阁花魁的包厢泡了两天两夜,左手拿酒杯,右手抱美女,甚至让人傅话给妻妾,说她们的男人要回家了!
湛天动并没打算治张渤一个什么办事不力之类的罪名。
想回家是吗?嘴里喊着想家,人却在天水阁,这人能累到哪里去?他压根不相信,张渤定是无聊的成分居多。如果是李卫来说,他还会信个几分,他自己的兄弟有多少斤两,他明白得很。
湛天动很“好心”的让人去通报张渤的正妻,让她迎接“劳苦功高”的相公,张渤能有十几个妾往府里抬,和这位正妻不是没关系。
他这兄弟和天下的男人一样,只要瞅着对眼的女子就会心动,说难听一点就是,可这消息只要传入家里头,他那人人称羡的妻子二话不说就会把那女子往家里搬,也不过几年,府里的妾室、通房已经多到他记不住。
唯一就一个正妻说的话,他还会乖乖的听。
湛天动忙了两日,饭也摆在船舱里,一步都不曾走出去。
这天,西太瀞出现在湛天动的舱门口,小厮弯着腰,一脸粲笑,“爷说小姐一来,不必通报,往里面请就是了。”
“你们家大爷知道我会来?”
“爷的心思,福来不敢揣测。”
好个不敢揣测,能跟在湛天动身边,没有比别人更添几分机灵怎么可以?
西太瀞一笑,一脚踩进某人的地盘。
她不是那种一有心上人就要黏在一起的女人,要是婚后日子两人除了晚饭时间能互相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那也就好了。这两日,他忙得热火朝天,那些帮务她又帮不上忙,而且要回府了,她也有自己的营生,那些她丢了很多天的商事也是该理一理了,因此,两人各理各自的事,直到十九在她耳边提醒她,也该关心关心大爷。
十九怎么说来着——
虽说订了亲,也是口头上,没有庚帖,没有三媒六聘,大爷那么出色的男人,她不主动点,迟早会落空。
这丫头急个什么劲?那些个流程也要回到陆地才能走,她都不急了,十九这太监急什没有人能勉强她做任何事的,可她来了,只因为喜欢了这男人,一旦感情如潮水涌出,她就随心去做,就算他积攒了的公务多是因为她所致,桌上漏壶也已经三更,她是该去提醒他该睡了。
人再俊,要是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也会打折扣的。
灯下的他,半罩着光,发还没放下,挺直的鼻梁眉眼如一抹清水烟云,和白日刚毅坚韧的他不太一样,宽袖卷了小半截,下笔如飞。
一旁捉袖抬腕给他研墨的童子看见推门入内的人,瞅了眼头也没抬,却明白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的主子。
笑咪咪的垂首躬身给西太瀞行了礼,他可以歇息去了。
“都几更了还趴着,眼睛会坏的。”白日船舱的光线就不算太好,这会都夜深了,一盏灯能济什么事?
他放下笔,自前襟掏出十几颗夜明珠撒在桌案上,顿时,一室明亮如白昼。
“有这么些好东西怎么不拿出来用?”她一笑。这人对吃穿都不讲究,对身边的财物也不怎么在乎,到底什么才能让他挂心?
“要不是你说,我也不记得这些东西。”一抬头,他脖颈的确有些酸疼,可是一看到她,所有的困顿疲倦都消失殆尽。“你不该睡下了吗?”黑发编成一条俏丽的大辫子,十来颗少见的猫眼石在其中若隐若现,半新半旧的家常衫裙,显然是歇下又让人给叫起来的。
没错,就连发上的装饰也是卸到一半又簪回去的,这都是十九的杰作。
“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我那丫头说,我要不来探探你,表示一下用心,像你这么出色的男人很快会觉得我不够妩媚撒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改了心意,把迎娶的事黄了。”她算是对十九这丫头多了层认识,平常看起来不绕肠子、不起花心思的人唠叨起来,也有长舌之能。
“是个聪明堪用的丫头。”他笑着,目光轻敛。
“我进来的时候,福来说爷在等我?你知道我会来?”
“十九要是不催促你,你还真不打算来见我?不想我吗?”为了她的“主动”他只好小施心计,让福来去提点了一下那丫头,想不到效果出奇的好。
这人不是在忙吗?她不来还有错?“我这不是来了吗?”好吧,算他事后还诚实。他轻轻捋了下她的发。“那表示你想我……会下棋吗?”
“不会,你教我,我是个好学生。”
“你对什么都这么有自信。”不张扬自己的长处,也不隐藏自身短处,和她在一起就两个字,舒适。
“这不就是你喜欢我的其中一个原因?”
湛天动撩袍落坐,欣赏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摆了棋盘,棋盘是用一整块罕见的水晶雕琢,白玉子和墨玉子摆在上面,晶莹剔透。
湛天动持黑子落下。
她垂睫,学着他将白子也放在同样的地方。
湛天动拈子再落,她依样画葫芦。
“过几日,太尹会到扬州为你送嫁。”
“我一个字都还没跟他说,你和他通了消息?”她掀了下长睫,分心看了他的黑子啊?
“你日子挑好了?过几日?告诉你,嫁衣吉服,我什么都没准备。”谁给她绣嫁妆?就算一切从简,十天半个月能不能完成六礼谁都不敢说。
“我离京的时候就和他商量好了,我怕你万一改变主意不肯嫁,便让他先准备。”西太瀞总算瞠了眼。敢情,她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