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班主?是贵国名伶程慕秋吗?”她听过这个名字。
“正是。”阮七点头道:“这程班主虽是男儿身,但饰演起杜丽娘一角,音容身段无不精妙,也因此角名扬四海,不少异邦人士来到我沛国就专为听他一曲《牡丹亭》,这可是我沛国之傲。”
“我在雅国时,也曾听闻程班主大名,能亲眼观赏他的表演,亦觉得有幸。”
知道能亲见程慕秋,雁双翎心中不快消却了一半。
再者她也提醒自己,既然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凡事都要听阮七公子的,那就不能总是闹别扭或质疑他。
无论如何,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台上锣鼓响了起来,热场的丑角亮相,唱了一出折子戏,博得满堂笑闹。四周光影琉璃,雁双翎吃了些瓜果点心,也随着热闹的气氛兴奋起来。
“哟,这不是老七吗?”身后帘子忽然被人掀起,走进一个锦袍公子。
阮七公子连忙起身,笑盈盈地行礼。
“老七,我就知道你今晚会来,”那锦袍公子自顾自的道,“今晚程班主亲自登台,我那该死的奴才居然忘了为我订座,敢问能在你这包间挤一挤吗?”
“您要个座不是一句话的事儿。”阮七打趣道。“这回是哪个奴才办事这么不得力?”
“肯定是我老娘从中捣鬼,故意不让我来听程班主唱戏,可我偏要来。”锦袍公子轻哼道。
“那就委屈您跟我们挤一挤了。”阮七二话不说让了座。
“哟,老七,你还带了个佳人啊。”这时锦袍公子才注意到雁双翎,上下打量了一眼,“谁家的姑娘,怎么以前没见过?”
雁双翎低下头,以团扇掩面,并不理会那公子。
她只觉得这公子言语太过轻浮,但眼角余光悄悄看去,对方倒是面如冠玉、通身贵气,又不似一般登徒子,且他和阮七公子似乎很熟悉,也很亲近,但阮七公子待他却透着一股敬重和疏离感,教她实在猜不出此人身份。
大概,是沛国哪个王亲贵族吧?
“哟,还是个矜持的姑娘。”锦袍公子见雁双翎不理睬自己,倒也不生气,只对阮七道:“老七,你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怎么样,要不要我替你撮合撮合?”
“您还是先张罗好自个儿的事吧。”阮七笑着,摆摆手道:“我嘛,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话间,四周的灯光忽地暗了些,原本喧嚣的台下顿时一片静默,雁双翎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程慕秋要出场了。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人未至,曲先闻。单单这一句唱腔,已经博得满堂喝彩。
雁双翎定晴往台上望去,只见一绝子踏着玲珑碎步登场,正如戏中所唱,一袭翠生生的裙衫,满头艳晶晶的花簪,谁人见了“她”都要自惭形秽,正可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可是这个“她”偏偏是男子所扮,那就更让人不得不拍案叫绝。
这花旦,便是程慕秋。
雁双翎目不转睛,细细品曲,待到整出《牡丹亭》唱罢,四下还沉浸在一片痴醉之中,静默了半晌,掌声才如刚刚惊醒,初似疏雨,后似春雷。
让雁双翎诧异的是,方才那锦袍公子的眼角居然渗出泪花来。他难道不是这戏园中的常客吗?又不是第一次听程慕秋唱戏,何以感动至此?
“程班主果然很了得吧?”阮七微笑,低声对雁双翎道:“我庄中那些伶人可是没法比的。”
“是很了得,”雁双翎颔首,“扮相绝美,技法纯熟,天下可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会唱曲演戏的男子了,不过……”她顿了顿,也不知该不该说出实话,就怕扫了大伙儿的兴。
“怎么?”阮七挑眉问道:“还有不足之处吗?”
“也说不上不足,只是……”犹豫片刻,她低声道:“回去之后,咱们再慢慢说吧。”
“这位姑娘有话要讲,为何要回去再讲?”一旁的锦袍公子忽然出声,“不如说出来,让在下也听听。”
“我这点浅见,只怕贻笑大方。”雁双翎垂眉,没料到自己如此低语,还是被旁人听了去。
“说来听听嘛,大家皆是好戏之人,全当交流。”
雁双翎看了阮七公子一眼,见他依旧那般淡笑,只对她点了点头,似乎在示意她但说无妨。
“我只是觉得程班主终究还是男儿身,虽能模拟女儿神态,却不能揣摩女儿心态。”她终究直言道。
“什么意思?”锦袍公子蹙眉,“依我看,这女儿心思也表现得极好啊。”
雁双翎解释道:“杜丽娘纵然思情,却非之人,假如她遇见的不是柳梦梅,或许她也不会痴缠至此。可程班主所饰的杜丽娘,却让我感觉到就算不是柳梦梅,是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她也会与之痴缠。”
她也不知自己说的,对方是否能听懂,这不过是一种听戏中产生的微妙感觉,她也很难形容。
不过,她一语过后,对方没有反驳,大概是懂得了吧。
“老七,你是在哪儿识得了这样的姑娘?”锦袍公子恢复笑颜打趣,“如此挑剔,将来你可难伺候了。”
“曲入诸耳,心生各念。”阮七跟着展开笑颜,不以为意道:“这位姑娘有她自己的见解,无可厚非。”
没有论及对错,锦袍公子忽地起身,摆了摆手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老七,今日与你听曲,倒是十分有趣。”
说着,他再度打量了雁双翎一眼,阔步而去。
雁双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才将手中掩面的团扇放下,喝了一口茶。
“方才那位是什么人啊,”她对阮七公子埋怨道:“早知道会遇见陌生人,我就不来了。”
“公主不是一直想见他吗?”阮七亦端起茶,不疾不徐道。
“我?想见他?”这是在开玩笑吧?她哪认得那人。
“他便是我朝太子——斯寰平。”
什么?!方才那位锦袍公子便是沛国的太子,她心心念念想接近、想嫁的人?
雁双翎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摔落在地,她瞪大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在下知道,太子今日一定会来此听曲,所以特意带了公主过来。”阮七依旧那般镇定自若,“未曾先行告知,还请公主见谅。”
“你故意的?”被人瞒着,雁双翎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在下只是觉得,凭着公主现在的唱功,距离能让太子惊艳实在太远,就算再练个十年八年,恐怕也未必能达到程班主这境界。”见她有些恼怒,阮七莞尔道,“偏偏,太子殿下还就只听得惯程班主唱的《牡丹亭》。”
“那你还让我练曲,有何作用?”这不是白费功夫吗?
“不能唱也要懂,要懂就要懂透彻,亲身练习是最好的了,总之,太子殿下今天算是记住鲍主您了,似乎还对您颇感兴趣。”阮七慎重道:“要接近他,这是第一步。”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今日这一趟,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偏偏她还傻乎乎被套在其中。
“公子真是神机妙算,”雁双翎睨着他,有些故意道:“可若我没有方才那番言论,也不会引得太子殿下注意。公子又是如何得知,我会不满意程班主的表演,还能说出那番言论?”
“我也不是很确定,只觉得公主习曲的这半个月,对《牡丹亭》颇有自己的见解,而这见解与一般男子不同,如此而已。”他喝了口茶,耸了耸肩道:“公主必须知道,能登上太子位置的人,其观察事物的敏锐度不同一般人,若我早先让公主知道这安排又或者由我来替公主想这番见解,都无法取信太子达成今日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