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玲珑眼中的戒慎,桑律吕一笑,泰然自若地环视房中陈设,闲庭漫步,如入无人之境般随意。自语道:“这样清幽的所在竟会被废弃,实在可惜!”
玲珑不答话,视线只静静地随他移动,目光里掠过沉思。他何时而来?来了多久?看到了什么?又知道多少?心底渐渐涌起一股隐秘被窥视的恼怒。晶亮的眸里映射出火光,贝齿将下唇咬得发白。
桑律吕慢慢踱回玲珑身边,手轻捏她的下巴,看不惯她总是虐待自己的唇,一向孤高冷傲的眸微含几分怜惜,指月复轻搓她微湿的肌肤,语调平稳地陈述:“你哭了。”
玲珑退一步避过他的手,冷嗤道:“桑大少爷好大的雅兴,竟想得起夜半三更到桂园一游。但不知这暗夜里的桂园比之白日如何?”心里仍存着恼怒,更有无穷无尽几至将她湮灭浓重到几乎不能承受的哀伤,在同样熟悉的环境里浓雾从梦里延伸蔓延而来,周身如同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浊蒙中喘不过气。沉重的窒压令她无法再维持淡泊的心绪,只觉心中藏着一团火,要将所有此时靠近她的人都燃成灰烬。
桑律吕眸深似海,幽黑深邃的目光牢牢注视着面前戚容怒颜的玲珑,薄唇轻启道:“恨吗?”
恨?玲珑猛地一惊,原来是恨!对这世的万般伪笑讥嘲,那么的想独善其身,不与任何人牵绊,甚至与爹爹也保持若即若离,原来不是清高,不是心上无尘,是恨,是彻入心骨、浸满全身的恨,恨这世道,恨爹的花心薄幸,恨娘的软弱怯懦和恣意遗弃,恨所有的人!这突来的认知令玲珑身骨虚软,一把按扶住身后几案,原来她一直都恨着他,自己的父亲!
忽然一道悠扬的箫声传来,顿时划破重重迷雾,如曙光般照彻满室的阴霾。玲珑循声乍然抬头,只见桑律吕不知何时已走至菱花窗前,也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枝洞箫缓缓吹奏。呜咽低徊的箫音里有淡淡的轻愁,仿如与她心意相通般慢慢晕染她的满身,在心底沉淀已久的爱恨情愁被箫音牵染的一丝一丝向外辐射,泪不自禁又滑了下来。
就这样一个窗前,一个屋里;一个静静地吹,一个痴痴地听。低徊惆怅的箫声在荒弃的竹幽里袅袅回旋,一缕清音在两人身侧缠缠绕绕。远处金鸡高啼,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渐显,天,亮了!
第八章
“谢天谢地,六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嬷嬷春娘一见到乍然出现在门口的桂玲珑,不由双手合十口讼阿弥陀佛。
玲珑轻笑,跨入房内揶揄道:“怎么,见到我就这么高兴?”
春娘边忙着奉上茶边嘟囔抱怨道:“下回我再也不干了。”
“哦?”玲珑微侧首看向她,唇带薄笑问道,“怎么,谁欺负你了?”
春娘历经风霜刻画的五官几乎扭成了一个包子,“还不是夫人!”
“她怎么了?”玲珑心有所解,抑不住的唇边笑意更深,目露俏皮之色。
春娘见她表情不由气结,羞气地一跺脚,背转过了身子。
玲珑笑着起身,轻柔地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好言安慰道:“好啦,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家里的事情那么多,也不能放着不管,天天的书信往来有些事情是说不到的,你看,我这趟回去还不是从早忙到晚,没一刻是闲的。你就当是体恤我,好吗?”
听她如此婉言相慰,春娘倒是气不得了。眼角余光瞥到玲珑眉宇间明显的疲累,不由大讶,忙回转身搀扶她坐下,伤心抹泪道:“你这又是何苦,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非要去做男人做的事,桂家根本不值得你为他们做那么多,想当年,大夫人她……”
“春娘!”玲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轻声喝止,头偎入她香软的怀抱,深深汲取她母性的温柔,低声道,“不管他曾经对娘怎样,都是我的亲生父亲!”
春娘不由微叹口气,搂紧玲珑轻抚她如云的秀发。可怜的孩子!不管是温弱如大夫人,还是眼前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六小姐,都同样逃月兑不了桂家人的予取予求。
玲珑只任自己放纵片刻,便离开她的怀抱,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自信和浅笑盈盈。不愿再让这悲苦的气氛折磨彼此,转移话题道:“我不在的这些天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端起茶盏轻轻吹拂浮在水面上的绿叶。
这话果然十分有效地转移了春娘的心思,她有些气恼地道:“还能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有个爱整人的夫人。真想不到这天底下真有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还好好地和你说话,下一刻就哭得稀里哗啦。简直让人一个头两个大!”春娘一提起桑夫人的恶行恶状就满腔义愤,唠叨得没有完了。
玲珑轻笑摇头,若说这个娘是个半疯,怕没人会不相信。自己做事已颇算有手腕,却还远没到娘这般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她打断春娘的话,问道:“府中有人看出什么了吗?”
春娘立刻摇头,“没有,夫人虽有些疯,对六小姐却很守信用,有她帮衬着,我又打扮得与六小姐一般无二,没人看出来。”
玲珑满意地点头,一切和预想中一样,只除了那个桑律吕!还被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示人的一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早晚他也会有让自己探察到弱点的时候。到时候──
“啊,对了,”春娘一击掌,猛然道:“夫人的侄女儿来了,这位小姐又美又温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和夫人是天差地别,两个人除了长得有些像外,没一点儿相似的地方。倒是和大夫人有些像。”一提起向晚翠,春娘不觉又有些黯然。
“哦?”玲珑一笑,这倒有意思,不过能多一个受难的同盟者也不错。
“大少爷呢?”玲珑状似不经意,眼睫低垂地问道。
“呃?”春娘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还没回来。”怪了,六小姐几时主动打听过大少爷,莫非──目光有些狐疑地望向她。
玲珑放下茶碗起身,“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噢,好!”春娘抛下心中所想,忙不迭地为玲珑打理。
☆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桑夫人小小声地在玲珑耳边低问,玲珑有一刻的怔然,猛然想起自己为免去后顾之忧向她编的谎话,忙道:“都办完了,累娘操心了。”
桑夫人温笑着拍拍她的手背,眼睛不时地望向门前的大路。
律吕捎信说今天和羽翔一起回来,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背后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回首,玲珑眼睛一亮,好标致的一个可人儿。她袅袅婷婷在丫鬟侍女的搀扶下徐缓行来,荷袂蹁跹,羽衣飘舞,红晕若施脂,软弱似扶病,弱态生娇,秋波流露,是娇滴滴、脆生生的一个大美人儿!想来这就是那位侄小姐了,神态与娘亲确有几分相像。眼角余光瞥到娘也喜笑颜开地望着她聘婷而来,那是打从心底根儿的欢喜。确实,任谁也无法对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横眉冷对吧!
玲珑唇边漾起轻笑,细细地打量迎面而来的佳人。
李妍笑矜持地微笑,唇不露齿,迈着大家闺秀优雅缓慢的碎步迎向正笑望自己而来的姑母,不由惊艳于姑母身旁素面净衣不染纤华如清水出芙蓉般清新雅然作妇人打扮的女子。原来世间竟有这样一种美,不用脂粉华服的堆砌也能生出这般的素净高洁,她美得出尘入画、艳冠群芳,但奇异的并不和周围的任何人、景相冲突,反倒和谐得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