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知道他们安好,就算无法相认,明珠这辈子也再无遗憾。”
许老板叹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开始说些同情话语。夜明珠一转眼又恢复让人难辩真假、应对恩客的微笑,面上说着感谢的应酬话,其实还是她这些年来欢场所学来的那一套,只是她一向学得比别人都好罢了。
明冬青低下头,从来都护得密实的脆弱记忆被撞开了一角,心湖再难平静。
“我吃饱了。”她闷闷地起身,“我想去甲板上看看。”
元胤昀眼色深沉,担心她心里难过,示意乌鸦跟着照看她的安全。
男人继续谈生意、谈时事,夜明珠身为青楼女子,向来都能插上那么一两句,绝不过分夸耀自己的聪明,但能让男人不觉无趣,只是这回她应答的也有些意兴阑珊了。
“前些时候,听说元老板会经过雁城,本想邀您吃个饭,想不到……”许老板拍着大腿叹气。
元胤昀心里暗自庆幸,虽然顺道在雁城吃顿饭不见得比他们饶远路来得耗时间,不过免不了又是一阵盛情难却、让人吃不消的美意。
“上个月雁城封城,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夜明珠低头吃下一块干贝,长长的睫毛轻易掩去眼里一闪即逝的异彩。
“消息大概还没传到麒麟城,不过我看也快了,凶手还没抓到,死的是皇亲国戚,我看帝都马上就会发出通缉令,到时啊,又要人心惶惶啰!”
“皇亲国戚?”
许老板压低嗓音道:“是个王爷呢!”他顿了顿,“我想起来了,一年前元老板到雁城来时,太守大人设宴,当时庆王爷也在。”
虽然贵族与平民不同桌,不过还是见过面的。
“这事恐怕难善了。”庆王爷是皇族司徒氏的一支血脉,难怪会闹到需要封城了。
夜明珠伸手揉了揉鬓角,一脸不适,许老板立刻憨态地探问。
“我到外头透透气便成。”夜明珠轻笑,接着没让伺候她的小婢跟着,一个人上了甲板。
“风大着呢,小鲍子怎不加件衣裳。”夜明珠经过乌鸦面前,仿佛故意说给谁听似地,然后来到趴在船边闷闷地盯着湖水的明冬青身旁。
明冬青转头,“你也吃饱了吗?”桌上那么多好菜,不吃饱真可惜。
夜明珠看着她小丫头似的天真神情,微笑不语。入内取了两件短襦又回到甲板的乌鸦走了过来,拿给她们的同时,虽然面无表情,但瞥向夜明珠的神情里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怪异与深思。
夜明珠装作不解,笑着道谢,接过短襦时却先替明冬青穿上,反正青楼女子伺候男人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
“小鲍子今年贵庚呢?”她像闲话家常一般地道。
“十三,入冬就十四了。”她有些洋洋得意。十三岁可以嫁人了,虽然某人一直没动作,想到这儿她又有些气馁。
“你是冬天生的啊?”夜明珠像喃喃自语,又像叹息。
“对啊,姊姊你呢?”女孩儿家真好,香香的,讲话柔柔的,就算漫无边际、没头没脑地聊些琐事儿也好,她好希望有个年纪相仿的女伴。
夜明珠深深地看着她好一会见,像沉浸在某些情绪之中,神色平静如昔,只有眸中闪烁着外人无以名状的光芒,半晌才转向湖面,淡淡地道:“我是秋天生的,刚过完生辰呢!”
“是什么时候啊?有吃寿面吗?”讲到吃,明冬青忍不住又一副要滴出口水来的镜样。
夜明珠笑看着身旁尽说傻话、一点也没有即将成年模样的假小子,“你兄长疼你吗?”她在她这年纪时,已经从地狱里走过一遭,在绝望与莫大的痛苦中咬牙活了下来,代价是她的灵魂,她从此不再天真烂漫,每一句话、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为了达到目的,都是算计过的。
明冬青鼓起脸颊,“他坏死了!每次都自己出门逍遥快活,把我丢在家里头,这次好不容易出来,还不准我骑马,不准我落单,不准这、不准那……”
夜明珠只是笑看着胡冬青的叨念,“他都把你锁在家里吗?”
“也没有啦,我常常出门啊,不过他一定要叫人盯着我就对了,还有,”明冬青忽然用力拍着栏杆,“他竟然不准我去青楼,你说过不过分?”
夜明珠差点忍俊不住,“你为什么想逛青楼?”
“听说男人都爱去那种地方。”
夜明珠身在欢场,多少听过那些商贾聊起元胤昀,听说他对女人没兴趣,和人应酬更不喜欢约在风月场所。如今看来,不喜流连青楼也许是真,但对女人没兴趣倒不一定了。这样她就放心了。
“可你不是男人啊!”
明冬青瞪大眼看着依然一脸微笑的夜明珠,她的笑和方才在船舱里有些不同,明冬青说不上来,只觉花魁姑娘原来这般平易近人啊!
“天底下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真假怎会分不出?”夜明珠自嘲地笑了笑,接着道:“你想不想知道怎么让男人更在意你,甚至在意到恨不得立刻把你娶进门?”
小丫头眼里的愁,她看得分明。
明冬青眼里简直要闪烁着崇拜的光芒了,“怎么做?”
夜明珠倾身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半蜗才退开,“剩下的你可以来找我,只要告诉鸨娘你是‘皓寅’的二公子,她会将你奉若上宾,”夜明珠顿了顿,“任何时候都可以,不过不要一个人来,你身上这块玉佩也别离身。”
“哥哥也这么说。”还警告她,如果忘了带,定要打她!
“你喊他哥哥?”
“因为……”她红着脸,没心机地说起儿时糗事。
还真的像闲话家常一般,直到明冬青似乎要连她的身世也说溜嘴,耳力极好的乌鸦走了过来,要她进舱房去,还深深地、略带防备与警告意味地看了夜明珠一眼。
夜明珠站在原地,笑了笑,不以为意。她早就发现乌鸦不仅身手不凡,就算站得远远的也听得到她们说话。
此生最后一桩心愿已了啊!她终于能够了无遗憾地投身无间地狱,今后满身罪孽一力承担。
“真是太好了,阿爹……”
第6章(1)
是夜,赶了一天的路,一伙人早早休息去了,不放心让明冬青落单的元胤昀自然是和她同住一间上房。
本来元胤昀打算抱着棉被到长椅上,却被明冬青拉住。
“做什么?”
明冬青嗽嘴,故意道:“我会认床。”小手紧紧揪着他衣袖不放。
元胤昀头疼了,他坐到床畔,“我在这儿陪你,快睡。”
明冬青偏偏侧翻过身,枕在他腿上,“我不想一个人睡。”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小狈般地蹭了辟元胤昀的大腿。
他全身一僵,明冬青都能感觉到脸颊下他的紧绷,只能睁着无辜的大眼往上看着他变得深远的眼。
他伸手将她颊畔的发丝往耳后拢,掌心在她颊边顿留,“我睡地板,就在你床边。”
明冬青眨了眨有些困倦的眼,突然爬起身,跪坐在床铺上,额头抵着元胤昀的,眼里闪动淘气神果,笑得有些邪气——无邪,其实是另一种致命的邪恶,尤以少女为最。
“我知道你今天进城时打什么如意算盘。”明冬青像个想邀功的孩子,背后动机却足以让元胤昀发毛。
“你说什么?”他假装不懂,想退开,却退无可退。床柱就抵着他的背。
明冬青笑了笑,每个人都认为她爱说傻话,其实那只是因为她认定日子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有两样事物她便能够满足——食物和元胤昀……或者,如果老天爷慈悲些,让她知道家人安好,她会更开心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