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没有多看她一眼,他的视线一直往前,落在从袖子里掉落的那个金铃上,金铃的边上站着两个人,刚下马车,锦绣衣衫,很明显是来听唱曲的达官贵人。那两位“达官贵人”似乎没有要走开的意思,金铃正安静地躺在一人脚边。
他没有多想,一步步走了过去,甚至没有看一眼那两个贵人,他弯腰,不带半分尊卑,明明只是个习惯性的动作,不知怎的竟有些优雅从容的感觉,他只是掉了东西,很自然的要去拣而已,伸手,“玎玲。”那人绣鞋轻触,金铃滚开了一丈。
他是故意的。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好诗、好诗啊。”踢开金铃的人敛了敛袖子,不知是做了什么动作,说话的语气还有些笑吟吟,听声音不过是个少年公子,更像是“贵人”故意要跟他这个落魄之人闹玩儿。
声音方出,那人一愣,不知是为着这话还是为了这声音,却也只是一愣,低下头移动了两步,再去拣那被灰尘沾染的铃盏。
那瞬,拂袖声响起。
“哼。”另一人轻哼,有些不堪入耳,比任何辱骂都要轻描淡写却也不屑,转身与那少年公子走进了御梨栖。
拣起了金铃放回袖子里,吵闹声还没有断,看门的人迎了那两个贵人进去,不停地点头哈腰,“九公子请、请。”而桑枝还在跟另一个看门的纠缠,纵然她自己已经被揍得极其狼狈。
第一章却故忍回首(2)
“砰。”又是她被丢出门口,那两人居高临下地斜视她,她不服气地举起刀子,大叫一声又要冲上去,突然高举的手被人从背后抓住。她动弹不得,身后的人轻轻一扣,抓过她的手心,取出她满是灰土的手里扣着的刀子,“你不疼吗?”他的声音有些低,但是很好听,他的语气并不怜悯,甚至有点儿无关紧要,平静得好像万里江水上轻风吹不起的半点涟漪,“刀子会伤人,会让人流血,杀人的,都是坏人。”她就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适可而止吗?
桑枝呆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身后那人是在跟她说话,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可她还未明白的时候,手里的刀子已经叫那人给卸下了。
“哎?”她偏过头才发现是刚才被她撞到的那个人。
那人揉揉她早就乱七八糟的头发,伸手擦了擦她满脸的灰尘和血迹,才转身就朝后巷走去。桑枝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低头又看了看被他丢弃在一旁的刀子。她从来就是个胡闹的丫头,打架咬人翻墙什么不会?就算拿着刀子满大街追着人跑,犟得十个人拖不住也是常事。通常他们都会看好戏地围着她哄笑,她好像也从来不介意成为别人的笑柄笑料,也不管是不是丢了脸面,就算碰壁满头的血,她日子也是一样这么过,这倒是第一次有人突然对她说:“你不疼吗?”她甚至没有察觉这句话是不是关心,她只是很奇怪,竟然会有人跟她说这样的话,或者说竟然会有人愿意来问她是不是疼,是不是流血了,她——只是,很奇怪。她想着又抬头去看那个人,却发现已经没有身影。
“嘁,疯子。”周围的人哄笑散开,没有人听到他对她说了什么。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
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
这些不甘寂寞,这些激扬热望,竟然都是怪责他的理由?!
十九年后,原来——连最初的悸动也不能再动摇他了。
有时候,人以为自己能够独掌一生,却不知,早就有人安排了一切,一言一行都可成为任何罪孽的理由,充其量,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牺牲品,学会安静,学会平静,直到连挣扎都是多余……
枯灯夜照。
一点光晕透亮半室尘灰。
有窸窣的衣物声响起,轻柔的,单薄的衣衫覆上身体,那种久藏在木柜中特有的熏味弥漫了开来,“啪”一声,他和衣的瞬间,跪坐了下来,一手揪着胸口的衣襟,一手撑着冰凉的地面。他的肩膀有些颤抖,像在承受,像在隐忍,好像衣衫覆盖着的人也同时被巨大的沉重的东西包围。他跪着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屋外有雨声噼噼啪啪响起,他才惊觉夜半下雨了。
这是间很陈旧的小屋子,下雨的时候会有水滴落下来,他起身,端起接了小半盆雨水的盆子放到桌上,伸手蘸了几点水,慢慢地将额前的头发一缕缕地顺到身后,所谓“一疏到尾身常健,二疏到尾情长眷”,曾经也有个人这么对他说过,但是那个温柔的人,是将他推入这不堪境地的恶魔!
水盆中是很久不曾认真打理的样貌,雨水洗去尘渍,理顺了长发,有些清秀,清秀里带了点芳雅的气息,好似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自己的样子了,为什么今天突然想要看一次,也许是为了那位“贵人”一声轻哼吧。
轻描淡写的不屑。
呵呵,这样的词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他轻轻搅了搅水,水中的倒影破碎成几圈涟漪,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无论看什么都仿佛越过了表象,他眨眨眼好像要将水中的东西刻在脑中,再缓缓闭上眼——忘记这个温雅容貌,忘记曾经奢华尊贵,忘记自己那个足以致命的名字——朱文奎。
朱文奎,建文帝朱允炆长子,与建文帝一起消失于明宫大火中的和简皇太子,是如今的皇帝朱棣心头大患!
十九年前建文帝火烧明宫,人却未死,且只带长子逃出追杀,而留次子朱文圭被朱棣扣下囚禁起来,辱为“建庶人”,谁都不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年他七岁,不明白。
如今他二十六岁,早已明白得通透。
他使劲握了握右手,却始终没办法握紧,一股气断在腕处无法聚集,他的右手,经脉残断,且断了十九年。
而断他经脉的,正是那个人人称道慈悲为怀,心地善良的父皇,朱允炆。
那年大火肆意,朱棣大军攻破宫门而入,一路烧杀而过,他摔倒在火堆旁,满身是血,他温柔的父皇站在他跟前,看着他,那瞬他几乎以为那是个普度众生的菩萨。
“你想活下去吗?”他问,眼睛却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远处的大火,好像要烧尽一切,从此这天下不再是他的。
七岁的朱文奎浑身被大火灼烧得疼痛,还有比这更痛的吗?没有了吧。于是那孩子拼命点头,眼泪掉了下来,嘴里只能嚷嚷着:“父皇救救孩儿。”那一夜,好像要流尽一生的眼泪。
“救?”温柔的父亲笑了起来,那是他这几日第一次笑了开来,他看着宫门口的方向,轻轻道:“他终于还是来了。”
朱文奎回头去看,除了浓烟,什么也看不到。
“我救你,不论做什么,你也愿意?”那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满脸烟灰的孩子像抓到救命稻草般狠命地点头,“孩儿绝不忘今日之耻,一定东山再起!今日失去的,明日定会百般讨回来!”身为皇子的傲横娇纵自尊贵然,满眼的大火和杀戮,失去的——死去的——不甘的,也是愤恨的——让他几乎谄媚地对着父亲讨好。
“你果然和他一样……”站着的人失望地摇头,那瞬,七岁的孩子还来不及惊叫出声,菩萨笑得儒雅,一把利剑已出,血溅了开来,孩子的右手手腕裂开了口子。
震惊,恐惧……远远超过了所谓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