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一枝轩”前头奇石满布,栏连绵,没人殷勤请托,他正好放慢脚步一路赏看。
一路好心情持续到菜肴送上。当他大口吃起盛在翠绿骨瓷里的“开水白菜”,眉尖霎时拧紧。
这什么东西?他再一尝邻旁的春笋鱼。先别论笋鲜不鲜,就单这个鱼,鱼腥肉老,他一进嘴就忙吐出,连吞也吞不下。
可一瞧邻旁客人,开口闭口什么“北吃前门一条龙,南至河畔小莲庄”,什么“天馔美食难得一尝”,说得天花乱坠。他想,难不成这群人全失了味觉,吃不出里边用料有问题?
不信邪,他扬手又点了一道旁客夸赞的蝴蝶鳝背。
吃了还是一样,他一口啐出。他敢打包票,做这“蝴蝶鳝背”的鳝鱼不知摆放了多久,入嘴便有一丝恶心腻味。
这就是所谓的“天下一品”?别开玩笑了!
段柯古难抑满月复怒火,手一扬要跑堂过来。
“来了。”跑堂以为他还要叫菜,忍不住劝道:“这位爷,您要不要等菜吃完再点?瞧您盘上还没什么动……”
“这种菜,喂狗都不吃,还点什么!”旁的事他都可以不计较,就这个吃,他说什么也要追究到底。想到自己竟为了眼前这一桌菜千里迢迢自长安赶来,他肚里就一把火。
他这么一吼,邻旁客人全吓了一跳,原本吵嚷的大厅倏地安静下来。
“去喊你们当家出来,我要问问他,摆出这等菜色,他也好意思挂上‘天下一品’招牌?”
食客们议论纷纷,任谁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人怎么回事?干么发这么大脾气?”
只见跑堂钻进内厅,半晌一名身著青衣,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被人簇拥了出来。
“是谁找我?”
“你就是‘小莲庄’当家?”段柯古瞪著他问。
来人一揖。“老夫正是‘小莲庄’当家陆明,不知大爷找老夫有何贵事?”
“废话少说。”段柯古打断陆明,手一指桌上菜肴。“你自个儿尝尝,再来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眼前菜是按自己指示烹做,不消吃,陆明也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他一瞟怒不可遏的段柯古,再一望邻旁私语不断的客人,心知该当机立断,切不可让骚动再形扩大。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明忙堆起笑脸。
“铁定是灶房做了什么不合您口味的事。你们还杵在这儿干么?”他转头对著底下人呼喝:“还不快另外备膳向贵客赔罪!”
“原来只要我呼喝几句,菜肴味道就会截然不同?”段柯古终于瞧出了端倪。“我现才理解刚才跑堂为什么问我要不要辟室另坐,想来要是我多花银两,我就不必白白受罪了?”
他一针见血的评论,教陆明一张脸忽红忽白。“绝对没这回事,大爷您真的误会了……”
“误会?!好,那我就坐这儿等,你们一样再给我送上这几道菜,我就让大伙帮我评评理,看是我段某过于刁嘴,还是你们‘小莲庄’确实不够资格挂上头这方牌匾!”
“对啊对啊!”旁客们跟著起哄。“让大伙一块评评理嘛!”
这家伙什么东西,竟敢上他“小莲庄”撒野!陆明气得头皮发麻,只恨不能喊人把段柯古轰出“小莲庄”。
正当僵持不下,一名手摇羽扇,头戴纶巾的读书人突然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怎么一群人都杵在这儿?”
回头一见是谁进门,陆明神情乍变,一下高傲起来。“刘师爷,什么风把您吹来?”
“我是听说有人来找你麻烦,想说过来看一看。”刘师爷摇著羽扇转身。“是这位公子吗?”
刘师爷不现身段柯古还勉强愿意善了,可刘师爷一插手,就注定了最坏的结果。
现是怎么著,打算以官势压人?
段柯古冷笑。“我本来还不想把事情做绝,但既然你都把知府座前的师爷请出来,这事只好公事公办了。”
怎、怎么回事?陆明还不及追问,只见段柯古一矮身蹬上木桌,再一跃人已来到两楼高的厅门上,“砰”地拆下悬住的“天下一品”牌匾。
旁客一见,无不哗然。
陆明急得跳脚。“你你你……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刘师爷跟前也敢这么胡来!”
“你说我敢不敢?!”段柯古一个倒旋将牌匾搁在身侧,睇著陆明冷声道:“我忘了跟你介绍我是谁,我姓段名柯古,正是皇上亲封的江州刺史,你这方牌匾,我暂且收下。”
这人是——刺史大人!陆明身一震,一瞬间答不出话来。
他睇著众人朗声说道:“这方‘天下一品’牌匾,是先皇当年南游特别赐给‘小莲庄’,想必也是看重当时厨子的一番手艺。别说我不留情面,我只要求‘小莲庄’回复以往水准。只要做到,我段某一定亲手把这牌匾送回。至于知府大人那儿,我择日定会到府请罪。”
段柯古话还没说完,陆明已受不了这等打击,身一软厥了过去。
第2章(1)
段柯古叹息地回客栈。当年杜十三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勾起了他对扬州的无限向拄。可怎么知道,人当真到了扬州,却落了个败兴而归的下场。
肚子好饿……
他模模肚皮,刚才在“小莲庄”点的菜他根本没什么动,这会气儿过了,更觉饥肠辘辘。
可才刚尝过那些没资格称作“菜”的东西,他实在不愿随意找家客栈,叫些食之无味的东西来伤害自己。要不——到如意姑娘那儿碰碰运气?念头方落,他脚像自有意识似,一路领着他往前走。
这会儿如意正在灶边刷洗蒸笼,猛一抬头,就见一黑影在外边探头探脑,直觉联想定又是陆明派人来找麻烦。
只见她抓起沉重的面棍,悄悄蹑至窗边。
“糟糕,来得太晚。”
这声音有点熟……她皱了下眉问:“谁在外边?”
正打算离开的段柯古蓦地停步。
“是如意姑娘吗?你还记得我吧,我下午来过,我是段柯古。”
她一瞪仍关着的大门。都这么晚了,他不待在客栈休息跑来这儿干么?
“你来做什么?”
“嗳。”他先叹了口气。“我知道实在不应该再跑来打扰你,但没办法,我一想到打牙祭,这双脚就把我带来这儿了。”
什么鬼话!如意将面棍往桌上一放,“砰”地一沉响。
“我说过今天下午是破例,我不会再帮你做什么了。外边三步五步就是客栈饭馆,你想吃什么找他们做去。”
她的话他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可问题他刚晃了这么一圈,就是嗅不到一家能挑起他食兴的。他满头满脑,都还惦着下午吃的鸡子炒饭。
“不瞒你说,我此一趟来扬州,就是为了一尝‘小莲庄’厨子的手艺,可一尝之后,嗳。”
如意原本不想理人了,可一听见“小莲庄”名号,脚步又转了回来。
“你刚说‘小莲庄’怎么了?”
“岂是一个‘惨’字了得。”他背倚着墙将方才事简单说了一遍,但还没说到他一气,把“天下一品”招牌拆了的事,旁边木门便“咿呀”开了个缝。
如意隔着小缝看着他道:“进来说话。”
段柯古惊喜地笑了。二话不说,他身一矮便跨了进来。
“大娘呢?”
“睡了。”她一边打亮桌上的灯烛。“你刚说你跟陆明起冲突,你知道他后边有谁当靠山?”
“你是说刘师爷?”
如意回头打量。直到这会儿,她才发现他看起来很不一样。难怪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换上绸衣贵孺的他,姿态一派潇洒。
“你知道还敢在那儿撒泼?”瞧他表情,似乎是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