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母才刚放下,一股咸而鲜的香气便朝段柯古涌来。他口中唾液一阵涌动,挟一块进嘴才知曲母为何敢如此夸口。这酱瓜果真脆咸清芬,入嘴便可尝到一股甘甜,教人一尝再尝,舍不得停筷。
一盘见底,段柯古总算甘愿抬头。他忍不住夸道:“瞧曲姑娘年纪尚轻,想不到就有这等手艺!”
就光这盘腌瓜,段柯古几乎要把曲如意跟“一条龙”掌杓龙焱相提并论了!
在长安,他曾向龙焱讨教过割烹技巧,知道手艺要精湛,努力与天分绝对少不了。依龙焱二十多岁能被称作“易牙再世”,已是百中选一,可现下,竟然还有名十七、八岁姑娘,就能做出此味醇甘美的酱菜!
曲母挺常听见女儿被夸,表情一派轻松。“别看我们如意年纪轻,她自会说话就开始在灶房里边打转。不过刚那盘酱瓜好吃,一半是靠先夫帮助,她爹留了一本菜谱,酱瓜要添什么、腌多久都写得……”
“娘!”如意突然跳出来打断。
段柯古吓了一跳,曲母也是。她聊得兴起,竟一下忘了她们有菜谱的事,可是不能提及的机密。
怎么了?脸色这么凝重?
段柯古正想问个清楚,可曲母却捂嘴噤口,一个劲儿地往内房退。
“我累了,我先进去休息——”
“大娘怎么了?”见如意端著炒饭靠近,段柯古忍不住问道。
如意不答,只是静静将陶盘一放,另只手搁下汤杓筷子。
“公子慢用。”
直到见著面前白黄杂色,粒粒分明的鸡子炒饭,段柯古一下忘了脑里的话。虽说同炒的配料是做肉饼余下,可咸鱼、肉末本就相当搭配鸡子与白饭,再撒上切细的青葱,更是活色生香。
舀一口进嘴,那米饭的弹、鸡子的软与咸鱼的香气沁入心脾。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的担心,多么可笑。
自开始吃饭,他再没空抬头说话过,只顾一口接一口,活似旁边有人想跟他抢似。
一盘吃罢,再啜一口仍温的茶——他舒心一吁,此时感觉,只能用通体舒畅四字形容。
难怪有诗赞:“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扬州果真人杰地灵,就连路边一角的小店,也能做出此等美味!
再一想,他更是期待“小莲庄”厨子的手艺。
非要好好赞美她不可——只是人呢?段柯古吃得专心,竟连如意离去也没察觉。
他转身寻觅佳人身影。“如意姑娘?”
“我在里边。”
循声前往,正好看见她在灶房里边揉面。白白一大坨头大的面团,只见她又搓又揉,又撒粉又翻整,白净的额上满是晶莹汗珠。
瞧她辛苦,段柯古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公子唤我何事?”如意头未抬地问。
段柯古猛地回神。“在下是来为刚才的举动道歉,在下真不该怀疑姑娘的手艺。”
一连听他喊了两声在下,稍融了如意脸上寒冰。
第1章(2)
她将揉好面团往桌角一推,美眸一睨。“在下在下,你这会儿不就平贴躺在泥地上了?”
被取笑了。段柯古脸一热。
“这……”当朝文武百官谁人不知他段柯古博学强记、饱读诗书,还与他两位在家中同样排行十六的好友合称“文坛三十六”,可没想到了江南,竟被一个十七、八岁小泵娘,逗得回不出话来。
见他尴尬,如意好心造了个台阶让他下。“我们这儿不过是蓬户茅庐,公子不用那么客气。”
“是。”段柯古允,然后见她又混起了面粉跟水,他一数桌边十多个面团。“姑娘揉这么多面团,是打算?”
“馒头。”如意解释。本以为他听完该会自动找借口离开,可一连揉了两个面团,抬头,犹见他兴致勃勃,这会儿换她感到好奇了。
“公子打算一下午耗在这儿?您不是才刚到城里,不需要帮自己找间客栈歇息?”
“啊对。”她不提他还真忘了,段柯古挲著脸笑。“我是看姑娘动作俐落,一时著迷,竟然忘了来意。刚那盘鸡子炒饭,多少银两?”
“五文。”
他有没有听错?!正掏钱囊的段柯古猛地抬头。
“太贵?”她直视他的眼。
“是太便宜。”段柯古由衷地说:“刚才那盘炒饭香软松滑,到现在我还觉得余香犹存,说真话,姑娘要我付十贯钱我也无二话。”
在当时,十贯钱就足以让一家四口舒舒服服过上两、三个月了。
“好啊。”如意故意顺他话说。“那你就付十贯钱吧!”
见他真从钱囊里掏出一串钱锭,她叹一声,拿湿布抹净手后,又将钱锭塞回他手。
她纤白的手指擦过他掌月复瞬间,段柯古心窝突然多震了几下。
在长安,至交好友温庭筠常拖著他造访勾栏花院,见过的标致姑娘还会少了?可就没一个人,能像她这样一碰,就教他心湖泛起涟漪来。
如意笑著说:“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五文就五文,多了我不收。”
“你手艺有那价值。”这是他肺腑之言。
如意出身富甲,近年虽因变故流落在外,可眼界底蕴仍旧是有的。可现在不知怎么回事,被他一双黑瞳一盯,她耳根竟热了起来。
她赶忙低头,假借搓揉面团掩掉心头的骚乱。“真这么看中我手艺,明天就早点来排队。再赶不及,我可不会再特意为你做什么了。”
她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可段柯古听了,却觉得哪边可惜。
“真不能两者兼具?”他意思是他会来排队,但也希望她能再额外做点什么。
她当然听出来了。“你当我什么?你顾请的厨娘?”
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含嗔带恼,配上她秀雅的面容,瞧起来可爱极了。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段柯古双眼一亮。他怎么没想到,他可以雇她做府里的厨娘!
“你愿意吗?”
这人在开什么玩笑?!如意一瞪,随手捻来一小撮粉,往他头脸一喷。
“早点回去歇息吧你!”她啊,压根儿没把他话惦心上。
被赶出小屋的段柯古连连叹气。
难怪如意姑娘不理他。瞧瞧他,一身全是尘土,要突然介绍自己是将上任的江州刺史,鬼才信他。
他背紧行囊大步前迈。
没关系,现最要紧是找个客栈落脚,好好梳洗一番,反正他会在扬州待上一阵,有的是时间跟她周旋。
当晚,段柯古换上一身洁净白衫与银灰色大袖,尾随在熙来攘往的食客后方,来到他向往已久的饭庄——“小莲庄”。
“小莲庄”门就开在大街上,一进大红门,可瞧见两列参天高耸的林木一路绵延。如鹤立鸡群的他很快引来跑堂注意,尤其近眼一瞧他温文儒雅宛如天神下凡的模样,更是教跑堂摆出恭敬脸色。
“爷里边请,敢问您是一人来,还是跟人有约?”
段柯古答:“一个人。”
跑堂恭敬脸色倏敛。现在“小莲庄”待客之道已不若从前,孤身客早已不受欢迎。“那请问您是想辟屋另坐,还是跟其他客倌一道坐厅上?”
段柯古环视左右。“我一个人要一间房太浪费,就坐厅上吧!”
听他一答,跑堂仅余的一点恭敬,瞬间都没了。
所谓辟屋另坐,就表示来客银囊饱满,身分不凡,跑堂当然好生伺候。换句话说坐厅上,就意谓来客不过是颗绣花枕头——试想,一般贵客哪愿意跟普通百姓平坐大厅?!
“是,那请大爷一路前行,到底就是咱大厅‘一枝轩’,小的先不招呼您了。”丢下几句,跑堂又忙著招呼其他客人。
段柯古初来乍到,只当“小莲庄”是客人多,匀不出人手招呼,才叫他自己入座。他压根儿没想到,这正是现今“小莲庄”重富轻贫的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