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不仅怀疑神谕、挑衅神祇,还偏偏拥有了堪与神相比的力量,于是,神界将灭族之灾降给了灵犀一族。从我一碰到帝旒珠,我便知晓了这一切,我听到的神谕是要我自沉于黑暗世界,可是……”
他极轻浅地笑了一下,笑容中有无尽的厌弃和自嘲,“可是我不想,我不要生生世世浸没于那冰冷的黑暗中,所以我藏住了这个秘密,假装自己还没有力量驱动帝旒珠。你们看到我站在风口浪尖,和巫祭以及那些邪灵浴血奋战,便以为我勇敢,以为我是真正的王者,其实,我只是在害怕,害怕自己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他看着落雪的天空,忽然手呈喇叭状笼在嘴边,大声喊着:“青崖,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表——”
积压了太多情绪的声音直冲上天际,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阴霾中,飞雪便愈加凌乱,仿佛感受到了深沉的苦痛,在极力发泄着什么。
当震惊、激荡、悲悯、释然、忧伤一一从脸上闪过,沈星河终于也躺下来,和封天涯头顶头,向着相反的方向——两个大张手脚的人在雪地上,组成一个怪异的图腾。
沈星河用他惯常的声调平静地诉说:“不,你很勇敢,当你指着天空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向天屈服。”
封天涯放开手——或者说,手掉了下来,因为筋疲力尽。
“你不是一直问我那天在圣殿中发生了什么吗?其实我早就醒了,将帝旒珠血封入体内的后果是,我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当巫祭闯进来的时候,我本想立时杀了他。可是我担心如此一来,幽篁师傅、你还有长老们就会知道我能够驱使帝旒珠,那么我便什么也瞒不住,迟早要被作为祭品沉于黑暗世界。所以,我装作无力反抗,被巫祭挟持着离开。
“当时幽篁师傅在整个云溟沧海遍设结界,巫祭本无法离开,是我偷偷破开一条通路,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不知道踏上了一条地狱之路。
“在我不动声色的控制下,他一步一步走向中洲,当我看到有船只经过时,我便杀了巫祭,登上了一条旅船,来到了高朔口中的这个神奇的世界。
“也许,从我走下缥缈峰的那一刻,我并不知道我最终会去哪里,可是,当我站在中洲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我知道我的终点就是这里。我再也回不去云溟沧海——如果我还有这堪与神相比的力量,我回去,就是给云溟沧海带来又一次灭顶之灾;如果我没有这堪与神相比的力量,那么,一个毫无力量的少君回到云溟沧海,还有什么意义?
“最后我用我强大的灵力从身体里取出帝旒珠舍弃了,一同舍弃的还有我的全部灵力,我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除了自由便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我想忘掉过往的一切,自由自在,像风一样吹遍海角天涯,所以我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封天涯。”
沈星河静静地听着,半晌无语。
雪弥漫了天地,他看不到天空,只看到无尽的阴霾,和飞雪模糊成一团,渐渐地幻化出一个影子——一个十岁的孩子,站在海与大陆的边缘,孤单,落寞却又坚定,决绝。海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漫过了他的脚,打湿了他的腿,冰凉轻柔,如同现在的飞雪。
他终于转身踏上了陆地,却将一滴泪落在了海里。
“青崖少君,难为你了。”沈星河喃喃道,不知是对天空中的影子,还是对身旁的男子。
封天涯扯了一下唇角,“为什么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还有比现在更好的结果吗?”沈星河叹息着笑道,“难道要把你沉到黑暗世界去做祭品?如果那样,我第一个便会不答应啊。”
“星河……”
仿佛被什么撞在心上,一些话哽在喉咙中,就再也说不出来。
“别哭啊。”
“你想得美。”
两个人都默然,然后便不约而同地笑了——有多久没斗嘴了,那感觉还真让人怀念。
“星河……”
“嗯?”
“你真的喜欢宁净雪吗?”
“是。”
“那就别带她回云溟沧海。”
“为什么?”
“她只是个普通人,不属于云溟沧海。”
“其实,云溟沧海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现在的灵犀族久已不聆听神谕了,因为没有君上,没有帝旒珠,便没有了这个能力。但所有人都发现,这真的没什么不好。唯一的威胁就是黑暗之门洞开,邪灵肆虐,灵犀族在对邪灵的战争中筋疲力尽。现在,只要找到帝旒珠,关闭黑暗之门,云溟沧海会成为真正的人间乐土——青崖少君,你把帝旒珠丢在哪儿了?”
沈星河坐了起来,正色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封天涯也坐了起来,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要你在宁净雪和云溟沧海之中选一个,你选择哪个?”
“星河——天涯哥哥——”
宁净雪由远及近地跑来,猛地停在相对而坐的两人面前,手里捧着一样东西,急促地喘息,脸上是悲伤、无措、虚弱、哀怜,天塌下来的表情。
沈星河霍然站了起来,见她手中捧着一个水晶打磨的圆球,中间流淌着枣核形的黑色物质,像人的眼睛。
幻视之瞳!
“出了什么事?你拿着它干什么?”
宁净雪看看他,又看看也随之站立起来的封天涯,小巧的唇翕合了半天,才颤抖着手把幻视之瞳递到两人面前。
“我……我去找你,见它在桌子上,便一时好奇拿起来玩儿,我……我没想到……我看到里面有……有秦钺……”
“秦钺在哪儿?”封天涯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秦钺在哪儿?”
宁净雪抖得更厉害,“在……在未央山,在……魂断崖,在……彼岸花丛里!”
最后几个字她闭着眼睛喊出来,有妖异惨烈的景象在眼前炸开,她蓦然打了个寒战。
封天涯已放开她,疯了似的向外跑去。
“星河……星河……”她求救似的看着眼前的男子,那猝不及防的惨状突然出现在眼前,几乎令她崩溃,她渴望投入到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但是,沈星河如遭雷击的表情,眼中的神色近乎惊恐。
“你怎么……会看到秦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孩儿痴痴愣愣地摇头,“我就用手模了模它,它就……它就一下子变出了秦钺的脸,秦钺的脸,在一大片彼岸花里……”
她模仿着当时的动作,模索着幻视之瞳,忽然“哇”地大哭出声,“秦钺在一大片彼岸花里,星河,怎么办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沈星河无动于衷——或者说,失去了一切表情。他怔怔地从她手上接过幻视之瞳——那上面,一滴泪潸然滑落,映出一个女孩儿悲痛欲绝的容颜。
幻瞳之泪!
整个天空向他压下来,灭顶的黑暗到了底,忽然有白光爆炸开来,一片灼目的颜色。女孩儿在他身边哭得声嘶力竭,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他从小就知道,只有拥有帝旒珠力量的人才可以不借助守护星驱动幻视之瞳。
封天涯对着宁净雪大吼:沈星河救不了你!
封天涯问他:如果要你在宁净雪和云溟沧海之中选一个,你选择哪个。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像望着一个荒芜的世界。
难怪青崖与宁净雪之间有一种无法言传的情谊,原来是因为对她用了血封之术,他们之间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