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恰是四月出头,春意渐靡,茶道正兴时。
客栈二楼的最上等客房——燕语雅阁,茗香四溢。碧澈的茶水里摇漾着青树花藤的影子,几朵蜡黄的桂瓣撒在茶面上静止不动,绿水如线便在下面巍巍托着。这茶杯里横斜有致的景,乍看竟像是谁信手绣出的锦阑帛画。
“那份名册——”有道女子声音从半掩的绿纱帘里传出来,收敛了锋芒显得小心翼翼,“他藏得很紧,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恐怕还需耽搁你一段时日。”
“无妨。”枢念好脾气笑道,“有黑巫术护体,他的伪装确实很难发现破绽。”
“哼,他的黑巫术当真不赖,不过我的白巫术也绝不输他。”女子倨傲地冷笑了声。
想她自小拜师苦练苗疆巫术,到如今不说是登峰造极也难逢对手,那曲《二十四桥明月夜》便是将巫术融会贯穿于箫声中,杀人于无形。而这苗疆巫术本分九色,其中黑白二色为阴阳之极端。白巫术至阳,而黑巫术至阴。
“不过——”对面的女子正要追问什么,忽见枢念在桌上写下四字:隔墙有耳。
紧接着绿帘一动,女子的身影已经在阁内消失。
墨瞳漫上一缕奇彩,枢念才起身将纱帘掀起一角,霍然一掌竟已直劈过来——
枢念不慌不忙,右手一招雒兰指避过掌风要点对方腕上阳溪要穴,对方马上撤回左掌,同时右掌以最快的速度斜劈而来。原以为这招出其不意,却不想枢念出手更快,或者说他早已料到对方留着这一手,刹那左手前探,五指一缩便将她的右手腕扣住。
“喀——”骨臼走位清脆作响。
对方岂受过这样的气,甚至顾不得叫疼,原本撤回的左手瞬间翻掌为勾,一招“银鹫爪”疾攻而来,怎料——
“还是慢了。”近乎调笑的声音近在耳畔,枢念亦在那瞬右掌推出,轻巧捉住了她的左手。
两手交叉被擒,竟是半点也挣月兑不了,如今倒挂在窗外藤树上的姑娘更是气得瞪大眼睛,小小一张脸由红转白再转青,估计一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混蛋!骗子!卑鄙小人!”她气得浑身颤抖。
枢念气定神闲地扬扬眉,“怎么?”
“绣——花——鞋——”西晷恨不得扑上前咬他一口,把这张春山如笑的脸咬烂了才泄愤!“该死的你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绣花鞋不在那里吗?”枢念还很不解,只是眼里细细的笑意泄露了他的不安好心。
“娘的!空有一只绣花鞋顶个屁用?姐姐我要的是鞋底夹层里的那张绣图!”西晷咬牙冷笑,堵住枢念快要开口的话,“你还想说什么?说你不知道鞋底有夹层?说你没见过那张绣图?统统是放屁!水家绸铺的女管事已经说了,那只绣花鞋分明就是你送给人家当绣样的!”
所以一句话——她再度被耍了个彻彻底底!
“那张绣图确实在我身上啊。”枢念爽快笑道,手下的力道却分毫未松。衣袖褪起时便能清楚看见他腕上的鸳鸯银铃,用结穗的红绳穿起来系在手腕上的,虽然花哨,不想系在他的手腕上倒是极配,“你又没问我要。”
“你——”西晷气噎。
而她如今双腿勾挂在树上,浓成黛色的长发似绸缎般倾泻垂下,抖落一树缤纷藤花。她本就不是个牙尖嘴利的姑娘,生气的时候会舌头打结说不来动听的话,于是也会像孩子一样鼓着嘴巴。她的脸蛋本就精致小巧,这样一皱更像极了结在枝头的秀桃,细白的面上描着淡淡的一点藕粉红,淡淡的润糅成曼妙的瑰色,没有了佯装世故的浮夸,反而愈见娇俏可爱。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她这宜笑宜嗔的性子却是真的很讨喜。
“唉。”轻叹口气,枢念倾身凑近了她的脸。
他喜欢看她的睫毛,她狭长的眼尾有些斜斜地往上挑,垂下来时却显得慵懒万分,浓密的睫毛也是顺着那个弧度卷翘着,荫在雾色下很像是东篱墨菊的蕊。她其实是个猫儿一样婉转柔媚的姑娘——如果她能收敛那些不正经的嬉笑的话。
“你现在的模样,让人很想……轻薄你呢。”
这算是——调戏?
西晷顿时呆住,须臾间却是笑了,“我不介意啊。”她眨眨眼笑眯眯,竟还是一副大大方方请君自便的口吻。嗤,他当她是谁啊,闺房里描样绣花的千金?这点小把戏就能逼她退步吗?“姐姐我呢,自小就是在花街柳巷里长大的,从来不懂女儿家的礼义廉耻,被我调戏过的美人不说上千也有八百。你要有兴趣,兴许姐姐我还能教你怎样用舌头把樱桃梗打个结呢。只怕到时候闹出什么噱头,觉得吃亏的是你枢——”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枢念直接采取了行动,吻上她眼尾处的睫毛。
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是啊,从他那日为她簪上桃花,想要伸手去触模她的脸颊,却被她无意间错过时,便已经酝酿好今日的心情了……
西晷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甚至忘了脸红。
“不说话,是要我继续吗?”枢念唇边的笑意加深,就要得寸进尺时忽闻“扑簌簌”几声,西晷双腿一松竟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
幸而枢念的右手还抓着她的,“真不当心。”他好笑摇头。
“放、手。”西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这家伙是耍她上瘾了吗?
“我若放手,你会摔下去的。”枢念好心地指指楼下蜂拥出来看热闹的人,笑得温柔狡黠,“你应该不希望自己的轻功被他们看见吧?”
“那就……摔死我好了。”西晷竟是嫣然一笑,蓦地从掌心发力,枢念始料未及,只觉得整条手臂都被震得一麻,甚至连手腕也被犀利的掌风割破,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开几分,而西晷便趁着这间隙迅速挣月兑出来,“嗵——”生生摔到地上。
“哎唷……疼疼疼疼疼……”装模作样的喊痛声,逐渐湮没在哄闹的人群里。
便在枢念低头的瞬间,清楚看见西晷眼眸深处的骄傲与得意。
心头微微一震,竟是到现在才发现,这姑娘大无畏的性子里也有激烈癫狂的因子。这样的她不像猫,倒像是被激怒了的幼虎。她从斑驳的树阴深处走出来,在阳光下晒得明亮剔透的眼瞳,露出尖厉的齿。
然而他竟有些莫可名状的欣慰。如果她还能叫嚣还能反抗,说明她还是在意的,也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没心没肺。哪怕那种在意其实只是她随心一瞥那样轻描淡写。
如何是好——要如何是好呢?对于这个姑娘,他已经没有办法放手……
他叹息笑起,随后自袖中模出一支玉箫,看似极不经意地在指尖把玩了一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楼下,人群中分明有双眼睛抬起,望见那支玉箫,一抹精光转瞬即逝。
第5章(1)
心知绣图就在枢念身上,西晷不得已也在凤鲮客栈住下。
“弥夏,快将这味熏香送去枢念公子的房间。”
西晷正摇头晃脑地喝着闲酒时,无意瞥见二楼拐角处,客栈的女掌柜正附着店小二弥夏的耳朵说着什么悄悄话,一双丹凤美目左顾右盼,竟有些见不得人的感觉。
“……这龙醉引的味道太明显,料想他认得这味香,记得要与婆娑草放在一起点,前两个时辰是闻不出来的……”
西晷原本并不在意,听到后来却越发觉得不对劲,从前她听蓝茗画说过,这龙醉引本是西域一味珍稀奇草,叶脉呈紫色。燃之有修心安神、舒缓神经之效,却也令人嗜睡,甚至产生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