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满皱皱眉,对他话语中三番五次质疑她的来历而隐隐感到不安。总觉得师潇吟近来的话颇耐玩味,奈何她就是粗枝大叶,发现不了个中蹊跷。
“我……”吞口口水,她不大自然地解释:“我明白师兄的意思,你说要练好这门技艺,就要先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敛藏起来,戏子需要的仅是一张面具,至于后面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做到了吗?”师潇吟不动声色地问。
“没有。”晓满干干脆脆地回答,接着,赧然地别开脸庞,“大师兄,你骂我笨也罢,说我不知好歹也罢,反正我做不到你说的话。有时,我试图去勉强自己压抑喜懋哀乐,但是没成功一次。总是这样……当我意识到错误的时候,话都说了,事情也都做完了……后悔也来不汲了呀。”
就像是你几次伸手扶我,对不对?”师潇吟了然的目光仿佛洞察一切,温言温语平和照旧,“其实,你之前是怨恨我让你做的事,觉得不近人情,不讲道理,是不是?尽避你没有说,但你的脸上却经常浮现出不满的神态。我相信你认真的压抑过情绪,否则以你原来的性子大概早就和我争执起来了。实际上……你没有那样做,若不是当夜我教《三尺白绫》之时与你发生一点儿纠葛,你也就一路走了下来。所以……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并未让任何人失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况我又不是神,那就不可能随意改变别人的本性。前人说“因材施教”,或许就是讲用不同的方式来教不同的人。你是聪明人,极有天分,不需像普通人一样要经历过多的磨砺,直接登堂人室也无可厚非。晓满……你能摒弃前嫌,没有在我危机之时落井下石,即使是举手之劳也是难能可贵的。该做检讨的是我,我的自以为是令我看不清实情……你会怪我耽误你的时日吗?”
“师兄……”晓满听得心里发毛,手心出汗,“我……我怎么敢怪你?学艺的人哪一个不吃苦?是我自己发牢骚,耍小性子,和你无关……啊不是,我是说不关你的事……啊也不是,而是说……”
师潇吟好笑地瞅着语无伦次的她,突然发现一个人的天性自然流露是多么温暖真切的感觉。他若强迫她和他一样学会玲珑八面,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也许……我看到了太多不该看到的黑暗,经历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因此变得精明世故,善于掩饰,也习惯了周遭的人对我虚与委蛇……”他的神思飘向悠远的境地,“好比一块白布,一旦进了染坊,若还要拼命维持清高,不肯被人染色,那即使是上好的布料也会被丢到无人间津的地方,永无天日。除此之外的选择就是融入染缸,呈现出所有需要的色泽,只有花花绿绿之下才能保存你上好的质地,发挥你的价值。”
晓满就在他身边,离得很近很近,但他说的话却是她闻所未闻的东西,这让她彷徨,觉得师潇吟宛如天上幻灭不定的星子,遥远虚无。明明像伸手便能触及的距离,却屡屡抓空,蓦然站起才发现竟是相隔天涯;她扶着他,感觉的到那微弱的体温,却又强烈地意识到两人身处在不同的世界。而他所在的世界充满了无情和残酷,以至于他已身心疲惫……
为什么人活着要这样痛苦?
她以前的日子快快乐乐,无忧无虑,拉着师姐妹在山上月下论剑,和宝卷师弟青梅煮酒,小满日回乡和老父共享天伦。她哪里知道会有风云裂变的一天?一下子失去了亲人及热情的乡亲,然后又来到陌生的京城,在这龙蛇混杂的地方遇到亦实亦幻的他——
师潇吟。
晓满觉得头痛欲裂,只想快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以前的日子……回到以前,真有可能吗?
师潇吟缓缓地道:“听得懂就听我说,听不懂的话就糊涂下去。糊涂些好,起码不必太累——晓满,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究竟为何来此?”
晓满肩头一颤,心虚地道:“这个问题,我很早就回答过师兄呀。”
“我让你再说一次。”师潇吟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晓满,不愿放过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晓满咬咬嘴唇,毅然道:“我喜欢学戏。”
师潇吟仰天闭目,许久,才幽幽地睁开眼,“其实,我早就说过,来学戏的弟子来历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了以后是否真心对待你所学的东西。戏和其他技艺不同,它变换的是不同的角色,你只有静下心才能真正融人其中,否则就不要想‘传神’。即使有天赋,也未必能达到极致。”
“师兄……”
晓满的话被师潇吟打断,他沉吟道:“但……或许你能够打破陈规旧俗,稍加点拨即可达到别人努力许久都难以企及的境地……我日后不再重复旧话,你自斟自酌吧。”
为什么……他的话听来这么冷?
晓满禁不住打个寒噤。没错,只要她不偷懒就能学得很快,师父不也常在同门跟前夸她悟性高吗?但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便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啊。她学戏是被逼无奈,以至于打心里抵触,肯定不若学武之时快。
不过,她在旁人眼里兴许已是进展神速了吧。
她竟然忽视了师潇吟的感受……他是独自一个人披荆斩棘,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成就,相较之下,岂不显得她耍小聪明,恃才傲物?
会吗?他会这样看她吗?
胡思乱想着,发现师潇吟的注意力转向她的身后,不由得秋波流转,下意识地惊喊出声:“糟糕……我的汤和点心!”
师潇吟漂亮的双眉微微挑起,“晓满,你带来了什么东西?”
晓满恍若未闻,蹲,失落地盯着零落在地上、盘子上的点心,以及溅出的汁水,觉得心被拧痛了,于是低低地呢喃:“怎么这样……我弄了好久……”
师潇吟把她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楚,他温柔地拍拍晓满纤细的肩头,在她侧身的同时,一伸因刚才的痛楚而依然关节泛白的手,便要拾点心。
晓满一凛神,下意识地把他拿着的点心拍落,眼见着它骨碌骨碌地滚开。
师潇吟一愕,旋即释然地抿唇而笑,“你何必这么激动?我不过是想帮你捡起点心而已啊。”
“脏了。”晓满淡淡地勾起唇。
小女孩明明心疼得要命,却偏偏勉强自己装作不在乎。哎,算了算了,她真的不适合敛藏情感。因为,那样的她看来好生黯然,笼罩在其四周的光环也随之逝去……令他很……心痛?
是啊,就是心痛。
与身上犯病日才的痛楚不同,这是发自内心的阵阵揪疼,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自己最重视的东西被人弄坏了一样,呵宠之情一圈圈逐渐扩散至心头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何时,晓满已成了他重视不已的人?
“脏了又怎样?”师潇吟气定神闲地问。
“已经脏了,就不能再吃。”她像是个赌气的孩子,固执己见。
“谁说的?”连师潇吟自个儿都没察觉,他此刻的口吻带着多么浓郁的宠溺之情在里面,“乡下,还有很多穷得连吃的都没有的人吧!难道他们仅仅因为食物落在地上脏了,就不吃?”
“你又不是他们!”晓满月兑口而出,无名火冒出,“你是师潇吟!为什么要和他们比?你是故意贬低自己还是有意嘲弄他们?”
师潇吟并无不悦,曼声道:“为什么我不能比?我是谁?你将我定位在什么地方?我不会嘲弄别人……更不会贬低自己。晓满……一个人的尊严并不是用虚名来衡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