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疾风却毫无欣赏风景的心思,他始终紧握阿颜的手,站在她身前半步的之处,生怕会有突变。
然而,疾风所担心的状况,并未发生。二人随着那青衫客,一路向正厅之处前行。
一开始,阿颜还能看着院内的景色出神,可随着临近正堂,她的步子却越来越迟缓,不自觉地露出了迟疑的神色。疾风知她是被唤起了年幼时的记忆、心生惊惧,便以拇指轻轻抚模她的手背,示意她自己就在她身侧。
疾风料得半点不错——越是向前走,阿颜心里就越是害怕,手指竟是没来由地发起颤来。她说不清那种滋味儿,只觉心底没着没落,空荡荡的。可就在她指尖微颤之时,那只紧紧握住自己的大掌,轻轻地磨蹭起她的手背来。
他的指月复有着因长期练武而形成的茧子,那粗糙不平的触感,让她的心底渐渐安定下来。心底有个声音,在对自己重复说道:不怕,有瑞之在,不怕。
二人双手紧握,疾风先阿颜半步,跨入殿中。在青衫客的指引下,二人坐在堂中侧边的椅子上。而二人相牵着的手,也因为各自落座,不得不分开。
四周景致,似是熟悉又陌生。坐定在这铺盖着软垫的红木椅上,阿颜忽觉心下一颤,竟是揪心一般地痛起来。年幼时的记忆,在眼前闪现,几与面前的景致重叠。同样是这座正堂之内,同样是这红木大椅,似乎阿爹和阿叔就坐在她身前不远处的上座,当年的一切,又要重演……
“阿颜!”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喊,继而肩头被重重地拍了一下。这,将她自交错的幻象之中拉出。她抬起眼,只见瑞之已站在她的面前,并将手放在她的肩头,“阿颜,听我说,没事了,”疾风蹲子,与她平视,一遍一遍地向她重复:“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是了,这已是十年之后。阿爹早就不在了,她也不是当初那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爹杀人的女圭女圭。她来,是来道歉,是来赔罪,是来求濮阳家的人,能够原谅阿爹的。
钟颜抬起头,带着稚气却又坚定的眼神,望向那个正凝视自己的人,“瑞之,阿颜明白!阿颜不会害怕!”
“害怕什么?”忽然,一个称不上是“善意”的威严声音,带着讽刺的语气道,“害怕这里无辜惨死的冤魂,会来找你索命吗?”
话音未落,只见自内堂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约莫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五官生得极是端正。举手投足,颇有不怒自威之意。
那人径直走向堂上主座,转身坐下,眼中无悲无喜,只是锁定厅中的二人。
疾风明白,有这神气做派,此人必是濮阳世家当家之人——濮阳谨。
见对方语气不善,疾风跨前一步,挡在钟颜的身前。这个动作,引来男人不屑的冷哼。
阿颜却并不惧怕他的威严。她站起身,学着先前青衣客与疾风的动作,先是向那濮阳谨抱拳,然后大声回答:“阿颜不怕这个。大师傅说,因业果报,若那些枉死的叔叔伯伯,来找阿颜,让这‘果’由我来报,不去让地下的阿爹受苦,阿颜是再欢喜不过了!”
她的话,难月兑孩子的稚气,却又极是诚挚。而她面无惧色,始终直面堂上之人,大声说出自己心中的念头。
那濮阳谨闻之,冷笑道:“就凭你?你这蠢儿,拿什么来换我濮阳家二十一条人命?”
他面露森冷之色,阿颜却并不害怕。她只是思及那二十一条人命,心中沉痛,不由得捏紧了捶在身侧的拳头,大声道:“业必有因,因必招果,纵是阿颜死在这里,也是只有一条命而已,难以偿还你家的命债……”
这句话,听得疾风心惊肉跳。阿颜个性单纯,想法更是直接。他怕她冲动之下,做出傻事、说出不要命的承诺。他慌忙张口,急急打断她的话:“阿颜,不可乱说!”
“乱说?”濮阳谨大笑道,笑声如雷,“血债血偿,何时成了乱说了?还是说,敢做不敢为、偷偷模模的梁上生意,是你伍家的做派?”
疾风顿时面色青白。这人分明将他的身家来历模得一清二楚。他的真名来历、师承何处,他还以为除了自家的老鬼师尊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了,谁知竟被这濮阳谨一语道破!这濮阳世家果然不愧为武林中流砥柱,一切皆瞒不过他们的眼线。
阿颜却不明白濮阳谨所指是什么,她只是毫无惧意、大声地说下去:“不关瑞之的事!我一条命还不清,就下辈子再还、下下辈子再还,一生一世,直到还清为止!是你方才说‘血债血偿’,那我就用血还你……”
“住口!”疾风大声喝止,一把捉住阿颜的手。听阿颜所说,他顿时想起了前些日子,她听见哪吒削骨还父、削骨还母之时,那若有所思的模样。疾风心下大骇,怕极这个单纯又正值的蠢娃,会做出啥事。
被他狠狠攥紧了手腕子,阿颜抬眼望他。看见他神色焦急,她也不知怎的,心口一阵阵刺痛。她不明白那种感觉叫做什么,只是觉得难过至极,又酸又痛,就像那天她想捧紧手里的月亮、却怎么也留不住……
很多年后,钟颜才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就叫做“不舍”。
然而在当时,她还是想不清、道不明,她只能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他掌中的热度与力道,和那一层厚茧的触感。
疾风跨前一步,将她拦至身后,冲那濮阳谨正色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濮阳家的惨事,虽是无妄之灾,但你找一个无辜女娃算账,又算是什么本事?又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他声声质问,吐了口气,方又道:“再者,钟子野当日大开杀戒,也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中了‘隐梦散’之故。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濮阳家要报仇,为何不去找当日下毒之人?依我看,对方是冲你濮阳家下手,钟子野当日是被无辜牵连,竟遭此横祸!你濮阳家要讨债,那钟家这笔命债,又该向谁去讨?”
疾风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他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让濮阳谨为难阿颜,于是出口之词也是咄咄逼人。
那濮阳谨敛眉望他,沉默许久。疾风被他看得不自在,刚想骂一句“看什么看”,就听那人冷笑一声,“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你可知当日以‘隐梦散’使得钟子野失魂杀人的下药之人,是谁?”
不等疾风作答,只见濮阳谨怒瞪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六,指,狂,生,司,徒,命——你!总该听说过吧!”
刹那间,天地变色,他只觉脑中一热,若遭雷击!
七个字,一个名号,一个名字,字字如刀,直插疾风心窝。
疾风顿时呆住,紧握钟颜的手,也松了开来,滑落至身侧垂下。他只觉天地之间,似是再无自己的立足之地。他不敢回首,不敢去看阿颜一眼。他也不敢抬首,不敢去望濮阳谨。
原来,害得濮阳家二十一条人命、害得钟子野家破人亡的、害得杜伯钦手刃挚友的、害得阿颜失去亲爹痴傻了十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只听濮阳谨恨声道:“二十多年以前,司徒命犯下滔天大罪,被我濮阳家捉拿归案。他的同党拼死救他性命,助他逃月兑,被就地正法。司徒命怀恨在心,立誓要灭我濮阳家。而十年前,他本是在茶中投下剧毒‘隐梦散’,想让家父失魂,在宅中大开杀戒。未想到当日杜伯钦与钟子野来访,阴差阳错,竟被钟子野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