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桃幽居此,红素去雕饰。落花新照眼,不覆旧年思。”她踏步如莲轻吟小诗,俯身拾起地上落花,塞入随身的香囊里,“落花新照眼,不覆旧年思……”她兀自重复了几遍,隐约添入些触景伤怀的味道,“虽说矫情了点,就用这两句吧。”
她笑着拍拍手,正准备掏出针线绣诗时,却闻头顶一记轻笑——
“若无今年桃花零,谁惹去年相思意?”上官紫楚悠闲地倚在桃枝上,打着玉扇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道是谁,小小年纪便这般多愁善感?”竟是白日遇见的那个玲珑少女。
苏瞳若一见是他,不以为然轻哼一声:“落魄书生,倒也晓得倚老卖老?”
“落魄书生?”上官紫楚着实愣了愣,“谁?”
苏瞳若眨眨眼悄然一笑,“头角峥嵘,挥斥方遒,书生意气是也;寄人篱下,栖于枝头,无家可归是也;披头散发,无绳束冠,囊中羞涩是也。”她笑得极是妩媚,“你道我说的是谁?”
上官紫楚错愕半分,随即“哈”地笑出声来:“你见我头角峥嵘,怎不见我厌倦家誉?你见我栖于枝头,怎不见我神情闲适?你见我披头散发,怎不见我腰金衣紫?”他神采飞扬,显然很有兴致与这少女逗嘴,“很遗憾,你所谓的落魄书生其实是这里的大少爷,上官紫楚。”
“我知道啊,”苏瞳若巧笑嫣然,狐媚的气质也清晰显露出来,自她将那幅牡丹图拿给上官珑瑾看后便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所以我一直在等着那书生自报家门,免得他故弄玄虚。”
好一个慧黠伶俐的丫头!上官紫楚“啪”地合扇,眼里的笑意加深几许,“如今寿宴还未散,你怎跑这里来了?”他瞥眸看着她用香囊塞满桃花的怪异举动,“你想用花瓣来泡酒?”
苏瞳若摇头轻笑,“我是来葬花的。”她将香囊封口,开始绣字上去,“以前方师太常说,桃花是女人的前世,每一朵桃花里都住着一缕魂,可惜桃花命薄,只盛开一季便会凋零,若是不帮它们安葬便会魂飞魄散。”她眼里流光飞舞,似乎很享受葬花的乐趣,“我如今将它们收集起来,等到春分时节再将它们埋进土里,如此一来它们便可以安心投胎了——”她竖指点唇,很有些柔媚的俏皮,“毕竟这世上是少不了女人的。”
“是吗?”上官紫楚顺手摘下一朵桃花,些许煽情的笑意浮出嘴角,“也就是说——这朵桃花的来世或许便是一个女子?”他故意将桃花放至唇边轻轻一触。
“好没正经。”苏瞳若娇嗔一句。这男人偏就是这风流放浪的德性,花蝴蝶一只!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若是换作平常的女子他定会好好调戏一番,但他此刻问的却是:“方师太,莫不是临瑶庵里的那个?”杨城只有那一个尼姑庵,听她的语气似乎与方师太很熟?
“是啊,”苏瞳若答得轻巧,些微流雾弥蒙了她的表情,“我八岁以前,一直住在临瑶庵。”
上官紫楚心头微漾,情不自禁地问出:“你爹娘呢?”
“他们?”苏瞳若掩袖轻笑,说不出的娇媚,像是桃花泣露陡然破裂的声音,幽幽的直敲入上官紫楚的心里,自此便再也割舍不下,她道——
“八岁以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还有爹娘,还有……家。”
第四章美人如花隔云端(1)
上官紫楚沉默许久不曾说话,倒是苏瞳若先笑吟吟岔开了话题:“我倒也要问了,令祖母六十大寿,为何你却藏身在此?”她用了一个“藏”字,显然知道他是故意回避。
“那么多人给她祝寿献礼,又何须我去凑热闹?”上官紫楚气定神闲地倚在树上,语气懒懒,“她想要的,不就是所有人的巴结和讨好,将她捧为女菩萨,少了便没法活了嘛。”
苏瞳若的眼波漾开一丝笑意,“看来你对太夫人颇有意见呀。”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反倒有些煽风点火的意思,“既是如此,为何还要敷衍地回来一趟?你大可继续在外头听风赏月,乐不思蜀。反正离开上官府,你也一样可以活得潇洒,不是吗?”
她踮起脚尖,不知嗅的是桃花香还是他衣服上兰芷的熏香,星眸半阖的神态撩人到极致,“因为——你是天下人的紫楚,而不独独是上官家的紫楚,我猜得对不对?”
妖精!上官紫楚斜她一眼,只见她眼如秋水掩着月光,笑得千娇百媚。
心弦不经意间触动了下,初次见面时他欣赏她的琴音,她的画品——那时的她多少留着几许娇怯,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初次寻觅花蕊的芬芳,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绚丽,所以小心翼翼翩跹着翅膀。她的纸伞轻晃了一个角度,那惊鸿一瞥,他或许还来不及记清她的容貌,只记得她一颦一笑间毫不掩饰的娇稚妩媚,不妖不艳,宜喜宜嗔——如今才知道那是她的诗意与才情堆砌而成的纯然气质,是她遗世而独立的濯濯傲骨。
而今夜再一次相见,她像是一瞬之间退去了含苞待放的青涩,可以神色自若地与他嬉笑打趣,吟诗作对。那不是存心卖弄,却是一种灵魂的契合,只需一个眼神便可意会彼此间的微妙心思——她道:你是天下人的紫楚,而不独独是上官家的紫楚。
他放浪形骸不安于室,纵然读书破万卷,却偏执地不愿为官不肯从政,只是不想被家世名誉所束缚。“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他只是想做最逍遥自在的上官紫楚。
许多人会倾慕他文盖黔州,风骚独领的潇洒,却从来没有人可以懂他至此——
上官紫楚不禁又细细望了一眼苏瞳若,雪肤花颜总角宴宴,她依旧是那副妖精般的美貌,但相比于她清风吟月的斐然诗情,她的容貌反倒成了月下花前的陪衬。
“呵……”情不自禁地失笑出声,他拿玉扇轻敲额角,又道了一声,“妖精。”
苏瞳若不悦地蹙起眉毛,却听他轻声接着道:“我明日就要下江南了。”
“江南?”苏瞳若乌眸一亮很是欢喜,“便是那‘汀洲采白苹,落日江南春’的好地方?”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是啊,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他接着念完她的诗,“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他一字一字念得很是缓慢,有些寂寥的惆怅在眼底氤氲开来,不知是因着今夜的景还是应着去年的情。他从来都是那样风流轻浮的翩翩佳公子,嘴里说的话没有几句是真——但当他念出那句“故人”时分明是动了思念的。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他还在念着,宽大的衣袖上绣着金牡丹,交错蟠结的金丝花纹,在风里面飘飘荡荡的熏香,好似都要随着他的声音飞到云端去了。
苏瞳若不喜欢这样的若即若离,她突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带我去江南吧。”她仰起脸看他,眼里摇漾着月光幽柔如线,“紫楚,带我去江南,可好?”
“滴答”,露水砸到花心的声音,月夜下一朵桃花静悄悄破开了苞儿,溢出幽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如同此时站在桃花树下的少女,她轻扯着他的衣袖,满眼期待却问得那么小心:紫楚,带我去江南,可好?
已经厌倦这深闺重院的寂寞——可不可以——带我走?
上官紫楚发现自己竟不忍拒绝她,拒绝这双倒映着幽绵月色的眼——哪怕这一声承诺将是一切恩怨情孽的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