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旋律会让他那么想哭,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放声痛哭起来。
叔赵坐在他旁边,拍着他的背,八岁小孩能想到的极致安慰,只是一句——“没关系,我爸爸分你。”
“我其实……很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心事,只能对年龄相近、与他感情最亲厚的叔赵说。颤着声吐实:“爷爷说,要把这个家交给我,代替爸爸做他的事情,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我怕……我会做不好。”
“那我帮你。以后你做什么,我都挺你,不要怕。”
猛然睁眼,一时无法将情绪抽离,胸房纠扯,疼痛。
惊慌想坐起,月复间痛楚让他摔回病床,无声喘息。
在病房照顾他的杨幼秦赶紧上前来。“仲齐哥,你要什么?”
“叔、叔赵。他——”说好,要一辈子挺他的那个人……还在吗?
“他没事。医生说术后状况很稳定,不过还没有醒来。”
“我要去看他。”
“可是你才刚动完刀……喔,好啦好啦,我去问一下医生。”心知二堂哥想做的事,没人能劝退,杨幼秦直接省下力气,去护理站借轮椅比较实在。
等到加护病房开放探视的时间,杨幼秦推着轮椅,与他一起进加护病房。他静静地看着,苍白脸容、微弱到必须靠仪器维持的呼吸,生命力脆弱到一碰就会消散……
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生命中最亲、最爱的人一一离他而去,他却无能为力,这种痛,他尝得够多了。
他拿起随身听,按下播放键。“还记得吗?这是你弹的。”他一直都记得,彻夜为他弹琴、说要将父亲的宠爱分一半给他,一生相挺的手足情义。
“杨叔赵,是你说要挺我一辈子的,我连肝都给你了,不要骗我,不要放我一个人单打独斗。”不要再让他,失去亲爱的家人。
这首〈夜曲〉,在当年,伴他熬过哭不出声的夜晚,他希望,也能带着叔赵,走出醒不来的黑暗。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倾前,在那人耳畔悄声道:“我结婚了,三年前。”
直起身,笑了笑,眨去眸底的泪雾。“惊讶吧?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想不想看她?想就快点好起来,我带她来给你看。”
“看谁?”幼秦好奇地问。
“不关你的事。”
“……”算了。这两个人常有别人不知道的秘密,爱搞小团体。
幼秦吸吸鼻子,一面月复诽他,一面鼻头泛酸。
——所以四哥,你真的不要丢下他,不然仲齐哥性子那么深沉,有事又爱闷着不说,现在连唯一分享他心事的人都没有的话,他会更孤单。
去过加护病房的当晚,杨叔赵终于清醒。
接着,一日比一日更好,生命迹象趋于稳定。
杨仲齐的一块肝,换回了他的命。
表门关前绕一圈回来,失去健康的双腿,却能好好活下来,为此,杨家上下无比感恩,再不敢有更多要求。
第8场:倾尽一生情爱,只为情尽后的解月兑(1)
最后,杨仲齐还是没能赶得及去见婆婆最后一面。
手术后,医生禁止他出院,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间很大、很舒适、设备很齐全,却让他无比焦躁的VIP病房。
他打了无数次电话,她一开始不肯接,后来是干脆关机。
他改传简讯,她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也差了人去她那里,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回来的人只说,龚家在治丧,她一个人把事情处理得井然有序,且谢绝援助。
“她——看起来怎么样?”
“很平静,看起来没有大碍。”
他点头。“那就好。”
一时之间,她可能会无法谅解,但他想,晚些待状况允许,他再亲自去向她解释,安抚她的情绪,悦容性子温顺,只要好好说,她会理解的。
他没想到,这一耽搁,就真的完完全全失去了她。
待出院后去找她,筑缘居已人去楼空。
他向左邻右舍探问了一下,隐约探知,似乎是旁人欺婆婆是老人家,不懂土地买卖等繁琐手续,从中动手脚,骗走了筑缘居。
那日,婆婆气不过,跟他们起了冲突,受伤送进医院,就再也没出来。
到地政事务所去调誊本,此处确实已然易主。
他想起,早先龚悦容有跟他提过,婆婆的心事重重……
他满心懊恼。若当时能多放些心思在这上头,早做处理,这些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那一日,在医院的通话中,她曾指责他……
我的事,你从不放在心上。
她在怪他吗?怪他待她,过于轻忽……
走得如此干净俐落,连只字片语也没留给他。
原来,她那天是认真的,不是在闹脾气威胁他,那一日没来,就真的再也别想见她。
数日后,他在公司收到一份署名给他的私人文件。
里头,是一份三年前签下的结婚证书跟一只钻戒……他唯一送过她,最有价值的物品。
连结婚证书与婚戒都退还给他,还能不懂她的意思吗?
抓起手机拨打,回应他的仍是一成不变的关机讯息。他一时怒上心头,打下讯息传出。
婚姻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当这是儿戏吗?二十五元的挂号费就搞定?
左等右等,等了三天,才收到姗姗来迟的回覆——
我们的婚姻,真的存在过吗?
它从头到尾,本来就是一场儿戏,在你最堕落、刻意放纵自己时所做的儿戏行径,一个耍叛逆孩子的作为,你会跟它认真?
你,就跟这只婚戒一样,是高价、却华而不实的奢侈品,从一开始,跟我就不搭。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
在当时,他确实也不是基于什么婚姻神圣之类的理由而向她提婚约。
轻率、不够尊重。
不曾交往、不曾提亲、没有婚礼、不办登记,更不曾将她介绍给任何一名亲友,花两百五买来的纸书婚姻,如今换来对方用二十五元结束,只是刚好而已。他不晓得这三年当中,她从没当自己是他的妻子过。那……这些日子的一切,又算什么?
当了三年夫妻,他才发现,自己从来不曾真正懂过她。
小容,我们谈谈,我不接受用这种方式结束。
而后,她说——
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知道吗?婆婆的死,我们都有责任。
我真的好后悔。
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从来不认识你。
心房,莫名地一阵痛。
他从来不晓得,自己竟会因为她,而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
是真的痛,每看一次“情愿自己从来不认识你”,字里行间深浓的怨悔,都让他胸口紧缩,无法思考。
他让她,连见一面,都难以忍受。
他让她,恨得情愿不曾认识过他。
他让她,悔不当初。
他不懂,无法及时赶到她身边,这错有这么大吗?大到……让她与他绝断,情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而后,无论他再如何努力联系,她再也没有回应,这支号码,成了空号。
一直到分开,他似乎才更懂她一点点。
温驯柔顺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比谁都刚烈。
所以,最初的她,可以豁出去的爱他,用她的一切。
所以,如今的她,也可以恩断情绝,死生不复相见。
她说——我不会放弃你,除非,再也不爱。
再也不爱。
他懂了。倾尽一生情爱,原来,为的是掏空后的释然,情尽后的解月兑。她,等到了她的解月兑。
再也不爱。
再也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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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吗?
报悦容由包裹的被子里,迟缓地露出半张脸。
好半晌,瞳孔适应了黑暗,才慢吞吞移身下床。
紧掩的窗帘透不进光,她也不需要光,阴暗、冰冷,就像她的心,再适合她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