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生平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天将亮时,爹的话也渐渐少了。
“你说,他在吗?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吗?”最后,他这么问。
“在,一定在。”真的,我相信父亲回来了,一直在这儿守着他最爱的人。
“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父亲说。”
“好。”我起身,正欲跨出门坎之际,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意同,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虽不知爹为何突然在此时问起我的年纪,仍是本能回应:“下月初八,就满二十了。”
“嗯,很好。意同,爹从没对你说过,我这一生最感激你娘的事,就是她生了你,你让我很骄傲,未来将严家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也对得起你父亲了。”
“爹——”我不喜欢他这种口气,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也不知心急什么,抢白道:“我还有很多事不懂,还得仰赖爹教……”
“听我说完。二十岁,也到了认识爱情的年纪,往后你会尝到爱情里的酸与甜、喜与悲、笑与痛,更甚者有一天,你会明白这种感受——为一个人抵死痴狂,剜去了他,心房便只剩空无一物的荒凉,连呼吸也觉沉重不堪。”
“……”我张口想说什么,喉间却酸得发不出声。他撑得那么苦、那么累,我何忍增添他的为难?
临去前,又听爹追加一句:“对了,一直忘记告诉你,萧眠不是萧家的儿子,是——”
“我知道。”这根本不是讨论萧眠身世的时候,我现在也没心思想那些。
出了厅门,我没敢走远,是怕爹想不开还是什么,自己也分不清楚,蹲靠在厅门外,爹守着父亲,而我守着他。
那个傻儿子……就这样抛下他,还真有些良心不安……哥,你会怪我不负责任吗?
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扮……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你呢?
……对不起,一直没能面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
听着厅内断断续续飘来的轻细嗓音,我将脸埋进膝上,泪水无声倾泄。
处理完父亲的身后事,我以为爹会崩溃,但是没有,他看起来很平静。
我不懂,与父亲感情那么深、深到几乎不能没有对方的人,为何能表现得如此淡然,沉着得几乎不像他。
我很担心,真的很担心。爹向来就是个爱逞强的人,以前有父亲在,能分担他的心事,如今父亲不在了,他表现得愈是一如往常,我就愈不安。
我不能哭,也不敢流露出一丝悲伤与思念,深怕一旦自己情绪溃决,那爹又该怎么办?
家里头,处在一种可怕的平衡中,没人敢再开口提父亲,将汹涌如潮的情绪,包裹在脆弱的平静假象之下。
说不出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开始时时关注着爹,一刻不见他便会莫名心慌。
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说:“别多心,我若做伤害自己的事,哥不会原谅我的,他希望我好好走完这一生,来生再见。”
对,爹最听父亲的话了,父亲会生气的事,他绝对不敢做。
我本是希望爹能搬出品竹轩,以免剌激他,那里有太多与父亲共同生活的点滴,要想不触景伤情也难。可他不愿,仍是一如往常过日子,如父亲还在时那般。
爹现在,几乎将手头的责任全移交给我了,他说,汲汲营营了大半辈子,都不曾好好放松自己,所以现在,他在过着父亲的日子,照养父亲在园中栽的花花草草、看父亲平日看过的书册、仿着父亲的思绪自己与自己下棋。
我见他如此,多少也安心了些,也许时间一久,便能沉淀悲伤,只品味父亲所留下的美好。
扛下严家庞大的家业,刚开始确实有些忙乱,也才体会到爹曾经担负的责任有多深重,一时也分身乏术。
大半个月后,有一日深夜经过品竹轩,见里头仍有烛光。
我审了一夜的帐,清晨离开书斋时,发现那儿的灯烛竟夜未熄,顺势上楼,见爹倚坐窗前,出了神地凝思什么,衣上沾了一夜露水,未束的发披散在肩后,几缕细丝随风轻扬。
一瞬间,鼻头涌入酸涩,泪雾漫上眼眶。
才多久不见,那原本黑亮的一头青丝竟已转白,爹今年也不过才四十,正值壮年啊!
我还记得,有一回也是在这个窗边,我经过时,无意间听见他们的对话。
似乎是发现一根白发,爹完全无法接受,硬是缠着要父亲给他找找,把白发拔尽。
“不过是一根白发……”对他这般大惊小敝,父亲很是无奈。
“你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看起来还是像二十年前那般俊秀风雅,我怕再下去我要比你老了。”
“怎么会?我还长了你九岁,要老也是我先老,我前几日也发现了几根白发。”我当时强烈怀疑,那其实是安慰爹的说法。
“好吧,那这样就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嫌弃你。”
“……”
案亲死后,我未曾见他掉过一滴泪,不是不痛,而是那痛压得太深沉,连泪也不知该如何去流,一腔哀沉,教青丝成雪,一夕白头。
爹偏头发现了我。“忙完了?”
“嗯。”我走上前去,先替他关了窗,阻去清晨寒风,再进去拎了衣袍替他覆上。
爹静静看着我的举动,淡问:“再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
我没想到,这时候他还会记得这种小事。
“请邻里亲友过来,让家里头热闹热闹,替你办个弱冠礼。”
“这样不好,父亲才刚离世,不宜大肆铺张。”
“无妨的,这是你父亲早早就跟我提过的,他很重视你这个儿子,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好……”我忍着心酸应声。既是父亲的心愿,无论他看不看得到,我都要完成这个仪式,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让他知晓,儿子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能够撑起一个家。
我走到妆台前,取来木梳想替爹束发,被他阻下。
我想,那是因为——以往这些都是父亲在做的,也只有父亲能做。
他接过木梳,撩起一绺发,似是自嘲地轻喃。“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暗吸一口气,逼回眸眶的湿意。“给爹染染好吗?让你英姿焕发地出席儿子的弱冠礼。”
爹摇摇头。“不必了。”
以往,连一根白发都万般计较、耿耿于怀的人,如今却任由自己一头黑发转白,因为注视着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外貌是否年轻英伟,已不再重要。
“爹……要好好保重自己,儿子还没能好好孝顺你,让你享几年清福。”
爹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没多说什么,笑笑地要我去忙。
在我二十岁弱冠礼过后,爹便病倒了。
缠绵病榻了月余,请来无数大夫,病情始终没有起色。
我心里其实已经有数,大夫是医病不医心,他自己不愿活,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用。
一日,爹把我叫往榻前,给了我两样物品。
一样,是父亲送他的胎毛笔;另一样,是他由小戴到大的长命金锁,都是对他们意义深重之物,如今全交给我了,让我有个念想。
东西交给我之后的三日,爹便撒手人寰。
我依着爹的遗愿,将他与父亲合葬一处,到了那头,才不会走散。
百日内办了最挚爱的两名亲人的身后事,痛已麻木,早就无泪可流,经过这件事,我真正的成长了。
以往,还能偶尔偷巧,想着爹若欺压得太过分,便去找父亲告状,现在,父亲不在了,爹也没了,我只剩自己、只能靠自己,再也不会有人,在我玩垮店铺子时,一面用账本砸我脑门指正我犯的过错、一面替我收拾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