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命地挣扎,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抗争,想喊叫、想醒来、想救他的小恩——
只要片刻就好,片刻工夫就够了!
后来,他真的睁开了眼,用尽一生的气力,大汗淋漓地翻过身,抬掌护住身畔那人心口,血染了他一掌,他心胆俱碎、恐惧得难以成言。
他们——真打算活生生挖出小恩的器物!
“我与他——同生共死。世间无他,我绝不独活。”
说完这句话,他挨不住药力,昏睡而去。
再次醒来,他多庆幸还能再见到那个人。父亲终究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及时收手了,但是那一次,真的是把他给吓得魂不附体,这种事不能再有下一回,父亲没什么做不出来的,而小恩不会每回都有那种运气,屡屡与死亡擦身而过。
他太自信,以为凭一己之力护得了他,可是十岁那年没有,十七岁那年也没有,同处一个屋檐下,父亲有太多机会下手,千防万防,终是防不胜防。
小恩足足养了半年伤,那半年,他亲自照料、亲自换药,每每看着那道伤,总是会想起那血淋淋的可怖画面,小恩不是傻瓜,心里应是知情,却什么也没说。
那半年,他倍觉羞惭、自责、愧悔……太多的情绪,不知如何面对小恩,目光回避着,共处时总是相顾无言,气氛僵凝。
等到后来,他发现时,小恩已不再看他,能说的话愈来愈少。到最后,只剩无言。
他从不曾探问对方是否怀恨在心,几乎命丧于此,谁能无怨?
于是,待伤势初愈,他便亲自收拾行囊,要小恩离开。
这般决绝,早做好心理准备,这一生是要让人怨恨至死。
他不在乎对方会有多恨他,只要离开严府这深潭虎穴,好好过日子,再别与他扯上关系,就好。
尽避,放他离去后,夜夜痛楚难息,无法安眠。
尽避,时时徘徊于无人寝房,遥念着对方是否安好。
尽避、尽避如此,也永不说出口——
“舍下你,心如刀割,你可知晓?”
再次醒来,一身热汗,胸口纠扯的疼痛犹未止息,枕畔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泪。
嗓子干哑,他坐起身,正想唤人拧条热巾子来擦擦汗,门外传来轻细的对话声——
“还是没醒来?”
“没呢,都三天了,一直发梦盗汗、喃喃呓语,神志不清的。”
“他都说了什么?”
“……听不清楚,就一些含糊的梦话,我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他身子怎么受得住?”
“让人随时备着清淡的百合莲子粥,醒来时喂他吃点。”
“好……你不多留一会儿?你每日来问问情况就走,也不进房去看看他,好歹他也疼了你这么多年……”
认出门外是严知恩与袁青岚,他连忙在对方离去前,扬声喊道:“是小恩吗?进来。”
外头安静了会儿,房门才被推开,严知恩迈步进房,也没上前,远远望上一眼,声音不冷不热。“你醒了?”
“嗯。你来很多回了吗?”听青岚的意思,像是每日都来。
“没事就好。”对方没正面回答,确认他已清醒,转身便要离去。
严君离没出声留他,心知目前这样对彼此都好。
偏开头,内心惆怅的,不只是他。袁青岚依恋的目光追随着,神魂几乎要随他而去,对上丈夫审视的目光,这才有些心虚地移开。
“我、我送送小叔——”
“青岚。”他沉沉一喊,向来温润的容色难得展现一丝凌厉。“观竹院他自小待到大,算是半个主人,用不着你送。”
“……”丈夫明明没说什么,却令袁青岚莫名心惊。
“我就把话说白了,过去的事我不追究,并不代表未来我就会放任。你既已是严夫人,也知喊他一声小叔,那么就请守牢分际,莫做出格之事,自误误人,听懂了吗?”
他不是瞎子,不会没看见她的痴眷难舍,视线从头至尾舍不得自小恩身上移开,但是事已至此,她既已做下取舍,就该认清局势,好好把孩子生下来,那才是最重要的,再要纠缠不清,不仅仅是污了他的脸面、脏臭了自身名节,也会毁了小恩,这是他绝不愿见到的结果。
“我、我没……不会……”
“不会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不必如此惊慌。”淡淡说完,他往后仰靠床帏,疲倦地垂下眼。“我饿了,去吩咐厨子备碗百合莲子粥。”
“……好。”袁青岚悄悄觑了眼那张看似平和、却略显清冷疏离的面容,终究仍是什么也没说,默默退出房外。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这矜贵儒雅的贵公子,看似性情温润可亲,事实上,那全是表面。
他其实……不是谁都能亲近的,温和待人,并不代表谁都能走进他心底。
他宽厚、仁善,却不是没有脾性,他有他的原则、底限,不容冒犯。
那番话——是他的底限,也是警告,一旦触犯,他——不能容她。
卷三意同
“青岚上个月生了,是男孩儿。”
“有听说了。”
“我是想问问你,给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么想法?”
严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说学问,你比我好得多,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何必问我?”
“那么,若是你没意见,便唤“意同”可好?”
意同吗?
同的究竞是谁的心?谁的意?
三之一、深闺寂寥起妒心
严知恩很少再回观竹院来。
他过得很好,很受父亲倚重,几乎将大片家业都交给他打理了,他总是很忙,即使同住在严府,也鲜少能碰上一面,有时见着了,也是匆匆打声招呼,说两句言不及义的客套话,便各自离去。
很淡,真的很淡,淡得像是——从来不曾有过那相互依存的十多年岁月。
每一回见到他,总觉得他又清减了些许。
那也难怪,爹现在几乎不管事了,偌大的产业全靠他一人打理,有时忙起来一整个月都进不了家门。
严君离考虑过后,便让女乃娘过去打点他的饮食起居,有女乃娘关照着,多少会安心些。
对此,严知恩也没多表示什么,无可无不可地让女乃娘在立松阁待下。
忙碌不是没有代价,听说,爹很信任地放权给他;听说,爹在外头很大方地赏了一座庄园给他,还有数间赚钱的店铺子;听说,爹甚至为他安排了美人侍寝,不过这个他没接受。
不是自命清高,而是不喜被安排,他自己在外头也少不得有几名红粉知己,那些风流韵事,是多数人最爱拿来说嘴的,严君离多少也耳闻了一些。
他现在即便离开严府,到哪儿都能安身立命。立了业,要不了多久兴许也该成家了。
来年秋末时节,袁青岚生下一名健康的白胖小子,严世涛大喜过望,打赏了家中婢仆,大开三日夜的流水宴,宴请全梧桐县百姓,足见其狂喜。
那时,严知恩被遣往华东盐场,并不在府内,那盐场是严世涛告老还乡,皇家所赏赐,在目前严家经济来源中所占不小,爹能连这些都交由严知恩发落,自是没当他是外人了。
他是不晓得这两人究竟怎么谈的,但只要爹不亏待小恩,其余他也不会多加干预。
待严知恩回来,已是月余之后的事。
一听说兄长找他,来不及洗漱、歇上一会儿,便又匆匆前往观竹院。
“女乃娘说,你找我?”每日都差人到立松阁问,嘱咐他回府时务必来一趟观竹院,不知何事这么急?
严君离抬眸,见他一路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一身掩不住的倦意,关怀道:“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