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以死。”白石磐握紧了她的手,将她由迷离了的思绪中强拉出来。
她清醒了一些,目光对上车内一把以白布遮盖的琴。
“鸣凤琴……你把它带来了……”她的眼,受雾气模糊,那把琴始终是白石磬所重视,无论到何处,他皆携着,难以舍去。
可笑呵,由始至终,她都妒忌着自己的娘亲,白石磐爱的人并不是她,她只不过是四娘这个名字的替称。
“弦……修好了吗……”她问。
“没。”
“长相守的曲调……我都快忘了……”弦断为何不续?那把,不是他最珍视的琴吗?
突然,马车停了。月色下,自石磬将思守抱出车外,让她倚于一株树下,也许知晓自己已伤她太多,动作竟是罕见的轻柔。
她丝毫不挣扎,只是任白石磬摆布。
白石磬拿下鸣凤琴,掀去白布。遮盖琴身的白锦有些脏了,是思守离去以后,鲜少弄琴所致。“你不能忘,这首曲子,你绝不能忘。”
她没发现,他这曲,只弹于她听。她由崖上跃下那刻,琴音,便深锁了。
白石磬置琴于膝,十指上抚,一曲长相守回荡于荒芜野地间。断了的弦无法再修,空碎的音调残缺不全,声声情残,无法再全。
她双眼缓缓合上。“我不想听……”
长相守,不过是个难以实现的空想,琴音听入了耳,痛楚加剧着。
“我不想听……”天与地旋着,将她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她明白她陷人沉眠。失去了睁眼的力气,思守柔柔软软的声音逐渐小了,终于隐于风中。
这曲子太过奢求了,他们怎可能长相守?怎可能直至白头?
她将完完全全地将他抛下,胸口不再因他身影的盘踞而疼痛难捱,她将永永远远将他忘记,泪水不再因他无情折磨而潸然坠落。
倘若有缘,就来生再见吧!
愿她不再是他的血亲,愿他卸下心中仇恨,愿她得以忘却一切苦痛,以她的情意,丰盈他荒芜的心。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闻。”白石磐不曾停下琴音,他将一切无法说出口的言语,付诸琴音。
思守搁在裙上的手缓缓滑落,气息止了,听不见白石磐最后那句话。
她的身躯,在风里渐化冰冷,惨白的面容与苍白的唇瓣,平静得犹若从米没有爱恨、犹若这些年里从来没有什么,伤她甚深。
她的手碰到沙地那刻,琴音骤止。
白石磬赤红双目,凝视她温婉面容。
少爷……
他记起她仅有过的一次笑容,也是在这野地,她笑靥灿若桃红,羞怯地唤着他。
我名叫宁儿。
我想一生一世守着你……真的……真的……胸口狠狠揪起,喉间腥热上涌,他五脏六腑忽受剧痛侵袭,一口鲜血喷出,溅于鸣凤琴上。
耳际,忽传来四娘的话语——
相守之意你可懂?
那声听似斥责,说着他不懂珍惜,任挚爱自眼前逝去。
单掌一翻,倏地,他震碎这张百年古琴。
风烟中,四碎的梧桐琴木飞散弥漫,琴弦皆断,再无法全。
四娘是他这生敬仰之人,她留下这琴,是想教他何为情字,然而,唯一能给予他爱之人,已经香消玉殒。他要这琴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守儿——”他摇晃着她。
山野林间,他咆哮呐喊,声嘶力竭,空荡林问回音不见,所有声响皆被黑夜吞噬,徒留一地痛彻心扉,无人可见,无人听闻。
“守儿——”他紧紧将她纳入怀中。
她的双眼闭着,再无法给予他任何回应。
你可懂、可懂……可懂厮守之意……
四娘的声音,听似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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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她的尸首,他直入中都,血洗金人宫殿。一双血红的眼疯了似的,再看不见其他。她因金人而命归黄泉,他便要这些人全数陪葬。
银剑之下,血流成河,但他冰冷的眸漠视着,犹如地府来的夜叉,俊美鬼魅的容颜勾夺所有人的魂魄,让金人成冢,以祭她灵。
回至瞿罗山庄,山庄门口,小必急切迎来。“少爷!”
“闪开!”他紧抱着思守,沿长廊而入,回至厢膀,将自己与思守深锁其中。
房内,她所绣的魔陀花折叠整齐地置于桌上。
那日他接到延陵冀来信,心中欣喜若狂,快马加鞭先下江南,没有任何耽搁,然见着她的第一眼,却是她凤冠霞帔嫁为他人妇的模样。
望着她不会再醒的容颜,白石磬喃念着:“该怎么……我该怎么才能让你明白……”他这生,被剥夺了太多,连如何爱人,也无从知晓。
他是否错了方式,才让她宁愿死,也执意离去?
“该怎么让你明白……”唇,贴着她耳际,他对她说着,即便,她再也听不见。
他并非想折磨她,他只是想爱她。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泪,由赤红双目中滚落,他的呢喃化为哽咽,深入金人巢穴受了重伤的身,令他猛烈咳了起来。
鲜血自指缝中溢出,最后,一阵晕眩袭来,他倒在思守床边,失去了知觉。
他想……或许该随她而去……
此生从无所恋,他这性命真正感受到存活,是从遇见她开始
第十章
临安城
宋人潮往来中驻足,一袭藏青服装的别格注视着四周面孔。他手中马头琴为异族乐器,加上身上的蒙人服饰,让他在宋人土地上显眼异常。
架起琴,别格缓缓拉着。当年带着妻女来到宋境后,大漠忽然陷入分裂局面。他身处的蒙古部可汗也急召他回大汉商议,共御外敌,怎知烽烟一起,便如火舌般迅速蔓延,无法停止,他更因陷入大汉战局,为守家园无法分身。
多年后回末,人事已非,当时相府已成废墟,妻女皆散,无处可寻。于是乎别格只得一个城走过一个城,在这异域寻找家人的身影。
马头琴音色响着,繁华宋境所无法拥有的高亢旷远于其中表露无遗。沧茫的琴声犹若苍穹鹰唳,孤傲间隔世独立。
突然,一名少女跑到了他眼前,先是盯着马头琴瞧,接着猛往他仔细端看。
“我认得你。”少女瞪大眼睛说道。
他看着少女容貌,看着少女眼底那抹与宋人不同的晶莹神采,骨子里相连的血脉沸腾起了回应,而后,他缓缓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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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剧烈疼痛,令白石磬清醒。他才咳了声,由屋外打水人内的小必听到,立即趋向前来。
“少爷,您伤得很重,千万别乱动。”小必放下水盆,拧了条湿巾递与白石磐。
白石磐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衣衫皆被换过,然本该在他榻上的思守已不见踪影。
“她呢?”白石磐才开口,小必的脸色就化为灰然。
“守儿人呢?”他声音重了。
“小必代少爷把她……葬了……”小必递出的巾子白石磐无意碰触,她难堪地缩回手。“少爷您晕了许多天,小必怕这夏里闷热,您跟具尸首一起……”
“住嘴!”白石磐怒斥。“准让你多事!”
白石磐的怒气让小必震了一下,她脚步不稳地退了好几步。“小必是怕……”
话尚未说完,白石磐头也不回,便往外走去。
“少爷!”小必急忙追上。
“葬在哪?”他问。
“……花坞深处……”
白石磐忘了身上有伤,匆促间牵动气脉,引来一阵猛咳。
“少爷保重。”小必紧紧跟随着白石磐。
白石磐行至花坞深处,一坏黄土前,只见新墓无碑,埋得草率,荒凉孤寂。他握一把墓上沙土,蕴着的怒气逐渐加剧。“没我命令,谁让你把她下葬。”他咳着,目视远方碎落的嫣红花瓣,低沉的声音听来阴森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