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跑前去。就在木板床前的一小段距离,她跌了一交,但觉脚畔碰上了点什么,她垂眼一看,发现那张木板床前,居然跪着另一个母亲。
这个跪在床边的Eileen,有一张万劫不复的痛苦表情,她看不到陶瓷,也感受不到陶瓷刚才那不为意的触碰,她只专心一意地仰起苦不堪言的脸,以表情向着前方的空间哀求些什么。
“妈妈……”陶瓷望了望木板床上的Eileen,然后又把视线投到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之上。
就这样,一道震栗如寒意那样直冲她的血脉,她浑身软弱无力地瘫痪到地上。
全身唯一的动作,就是那抖震得合不上的嘴巴。弹动不得地,陶瓷瞪着放大了的瞳孔,定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跪在地上的Eileen并没看见陶瓷,她背着女儿抬头仰视,口中念念有词,说着无声的话语。
然后,陶瓷看见,跪在地上的Eileen右手握着一把小刀,二话不说就往自己的脖子上割去,顷刻,血花四溅。
不由自主地,陶瓷尖声大叫:“呀——呀——”
是她的叫声,致令跪下来的Eileen惊觉,她扭动被割破的脖子,转头朝女儿望去。
“妈妈!妈妈!”陶瓷吓得又哭又叫。
Eileen意图对女儿说些什么,但血水在喉咙中涌泻得太急,叫她无法言语,她只能以极苦极苦的神情凝视着女儿,并以流泻不息的血水代替她想说的话。
陶瓷从不知道,世上会有一双如母亲那样凄苦的眼睛。
她的心,痛得撕裂成碎片。
陶瓷掩住脸又掩住嘴,只懂喃喃说着:“妈妈……妈妈……”
Eileen以含泪的目光望着陶瓷。就在瞬间之后,陶瓷看到,Eileen脖子上的割口神奇地自动愈合,只消三秒,那道割口就完好无缺。
正当陶瓷要露出笑容之时,Eileen的眼神却转变得更绝望。
陶瓷望着母亲,剎那间有点大惑不解。
Eileen的神情就沉淀在绝望的深处。她慢慢地背着女儿转回头去,重新仰视着一个空间。
陶瓷随Eileen的视线向上望,而渐渐,她也感应到母亲所面对的绝境。纵然无法相信,但她已看得清楚。
母亲仰视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形如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看不见脸看不见身,只能隐约地窥见那双深邃而光亮的眼睛。
那斗篷人知道陶瓷看得见他,于是就与她对望。当一触及他的目光,陶瓷就浑身震栗、头皮发麻,接着弯身呕吐。
只与这个斗篷人互望一眼,陶瓷的小小身躯就没停止颤抖过。她看着她的母亲重复着以小刀割喉的举动,血流泻,伤口自动痊愈;继而那把小刀又再次被举起,重新割破母亲幼女敕的脖子。
小小娃儿目睹自己的母亲历尽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重复的、无间断的、没完没了的、不获赦免的。
她睁着惊惶的双眼,张着牙关不住打震的口,与母亲一起沉落在这种不可思议的苦难中。
重复又重复地伴着母亲一起沉沦之后,陶瓷就隐约明白了这是一件怎样的事。母亲自杀,于是要受惩罚,而那惩罚,惨烈浩瀚得连地狱也无法承受,只得遗留她在地狱边缘,重复无尽的生死折磨。
Thesadfate(7)
陶瓷虚弱地流着眼泪,目睹着世上最可怖的惨事。她的母亲,在她眼前演活出永不超生。
为什么……为什么生命会凄苦至此?就连了结痛苦的自由也不被给予。
母亲,你也只是不想再受人世的苦才选择了结生命,想不到,意图寻求解月兑的结果是永远不被解月兑。
陶瓷掩住脸,悲痛得虚月兑。
Eileen转过头来望向陶瓷,她把小刀重新架在脖子上,眼神黝暗绝望,空洞苍茫,如死亡的幽谷。
当Eileen的小刀割到喉咙中,陶瓷就在第一滴血花溅出来之时昏厥过去……
在昏迷的无重感之内,陶瓷看到母亲自杀那一刻的心事。她看见,母亲踏着轻盈愉悦的步伐,步向那座雪白漂亮的修道院中,路的两旁繁花盛放,母亲满怀希望地走呀走,最终,居然发现了,那座修道院原来真的不是修道院,而是她一直梦想着的堡垒……
母亲甚至能看到天堂之光,和煦曼妙地由天上光照下来……
母亲有那安然而放松的脸……
而陶瓷,在昏迷前的最沉重点中落下泪来。
在泪眼中她看见,母亲的脸由愉悦转变为愕然,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绝望。
为什么,母亲得到过的幻象,一闪即逝……
为什么,死亡要把这善良的女人由光明打进万劫不复的痛苦中……
不明白,不明白……
母亲只不过是想死……
为什么要生为人?居然连死亡的自由也没有……
没有快乐、没有幸福,甚至,死也没法安乐。
不明白……不明白……
善良的母亲只不过是想一死了之……只不过……
陶瓷含着眼泪跌堕进休克里。
Thesadfate(8)
Eileen死了之后,陶瓷就被父亲送到妓院。
就在半年之后,陶瓷重遇那个斗篷人。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推着垃圾车往后巷,然后她看见那名小区内的著名坏蛋奄奄一息躺在烂地上。他做尽天下间的坏事,打家劫舍、逼良为娼、忘恩负义、残暴不仁……陶瓷站在他身畔注视他那双不断向上翻白的眼睛,她知道他已命不久矣。
因为讨厌他,于是她趁机用力踢他的头和脸。
而在踢得兴奋的时候,陶瓷发现她身后站着些什么。她放下提起的腿,缓缓地把眼珠向后溜。
那双鸳鸯色的眼珠溜动得很慢。就在绿色眼珠的视线接触到身后物的一剎,她就全身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寒颤,惊栗得说不出话来。
她已看得见她身后站着谁,是那个斗篷人。她惶恐得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斗篷人移向前,站到陶瓷的对面。斗篷人没打算理会她,只在意执行要做的事。然后陶瓷便看到,魂魄由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躯体中浮出,那魂魄呈绿色,神情仓惶而悲苦。
斗篷人的明亮眼睛与魂魄对望,当中并无言语,然而魂魄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陶瓷看见那魂魄的色调散乱浮动起来,它甚至虚弱得无法站立,失神地跪在斗篷人的脚边。
陶瓷从来不知道,灵魂可以比肉身更无助。这个等待着被瓦解的魂魄,弥漫着不安而绝望的电波。
灵魂的苦与怨、罪与孽,感染着旁观的人类。陶瓷小小的身躯震栗不停。
魂魄发出苦怜的哀鸣。“呜——呜——”
怨灵的声音,都不外是这样。
陶瓷意会得到斗篷人正准备把魂魄带走。只见斗篷人张开黑斗篷,以一个拥抱的姿势遮掩魂魄,继而不出数秒,斗篷人与魂魄一同消失于后巷中。
站得直直的陶瓷又再打了一个寒震,然后,她全身乏力地倒下来,毫无选择地躺在那具十恶不赦的尸体的旁边。
当被送回妓院之后,陶瓷就病了一个星期。
在迷迷蒙蒙的病发期间,她都在想着坏人的魂魄的下落……以及母亲的魂魄的惨况。
是不是每个死去的人也会遇上斗篷人?抑或,只是某一种人才会遇上他。
愈想,心就愈慌,于是身体的热度就烧得更旺。
死后的世界,原来比活着更可怕。好可怕……
就在同一年的冬季,美国被一股病疫突袭,死伤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