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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号当铺 第13页

作者:深雪

韩诺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说:“我要她幸褔快乐。”

韩磊没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这夜半,是静寂的。

就这样,心一软,他便落下泪来,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他好痛苦。

缓缓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说:“你不给她幸褔?我就来做我的当铺的顾客。”他的说话,是说给韩磊听。他说:“我用我所有的,来交换她一生的幸褔。”

韩磊的是光也放软下来,他望着韩诺的背影,为这男人动了恻忍。

韩磊有权折磨他,亦有权满足他。

因为他也动了心,于是他决定满足他。

韩磊说:“你用甚么来交换?”

韩诺凝视着妻子的脸,他说:“我典当我将来所有的爱情,换来她一生的幸褔,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爱她的人,对她对我们的儿子都好。那个人照顾她、爱护她、包容她、全心全意爱她,她跟着那个人,比跟着我,幸褔更多。”

韩磊说:“你将来的爱情?千千世世……”

韩诺说:“不值得吗?”

“不,”韩磊语调中有笑意:“千世的爱情,换回一个女人一世的幸福,价值超卓有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韩诺说:“她值得多少,由我来决定。”忽然他转头望向韩磊,他说:“别忘记,我是当铺老板。”

韩磊也就有了兴致,他拍了拍手。说:“好!你说得好!我喜欢!”

韩诺加上一句:“况且,我也不想要爱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滴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深深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厘米的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点一点的扩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交谈,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辨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越卷越远。他给予她幸褔,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从此,他每常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个故人,无痒无痛,只像曾经相识过。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褔,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有。

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甚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甚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甚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唯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布置,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画。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他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他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势,说:“老板,请。”

韩诺便跟着他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他们骑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

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

“有。”仆人简单地回答。

韩诺再问:“他为甚么要离开?”

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

“甚么规条?”

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

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溜跶,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最真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

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觉哀痛。

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猪、牛和鸡,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捱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莱,填得饱人的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看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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