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諾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說:「我要她幸褔快樂。」
韓磊沒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這夜半,是靜寂的。
就這樣,心一軟,他便落下淚來,保護不了他所愛的人,他好痛苦。
緩緩地,他望著他的妻子說:「你不給她幸褔?我就來做我的當鋪的顧客。」他的說話,是說給韓磊听。他說:「我用我所有的,來交換她一生的幸褔。」
韓磊的是光也放軟下來,他望著韓諾的背影,為這男人動了惻忍。
韓磊有權折磨他,亦有權滿足他。
因為他也動了心,于是他決定滿足他。
韓磊說:「你用甚麼來交換?」
韓諾凝視著妻子的臉,他說:「我典當我將來所有的愛情,換來她一生的幸褔,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愛她的人,對她對我們的兒子都好。那個人照顧她、愛護她、包容她、全心全意愛她,她跟著那個人,比跟著我,幸褔更多。」
韓磊說:「你將來的愛情?千千世世……」
韓諾說:「不值得嗎?」
「不,」韓磊語調中有笑意:「千世的愛情,換回一個女人一世的幸福,價值超卓有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韓諾說:「她值得多少,由我來決定。」忽然他轉頭望向韓磊,他說:「別忘記,我是當鋪老板。」
韓磊也就有了興致,他拍了拍手。說:「好!你說得好!我喜歡!」
韓諾加上一句:「況且,我也不想要愛情。免我日後,生生世世也忘記不了她。」
說過這一句以後,韓諾再流下一滴淚,這滴淚,滴在呂韻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雙手被藥物與布條包扎,韓諾的眼淚沁進布條中,未及觸踫她的皮膚,便已經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們的愛情,原本還有許多路許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終。還未到達最深深處,卻已原來已是最深。真是預料不到。
韓磊在背後問他:「你決定了?」
韓諾垂下頭來,微笑。當命運都決定了之後,他做得最輕松的是,掛上一個微笑。
韓磊由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韓諾的身後,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離韓諾的頭頂上五厘米的空間,然後,韓諾眼前劃過一道白光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圍,力量一點一點的擴大,最後把他拉進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內一直往後飛墮。
就在離心最顛峰的一刻,他叫了出來︰「韻音--」
還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極速掠過。當初她由火車上步下的神態,她在馬車上的交談,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辨姿,她為他誕下兒子,她欣賞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靨她的聲線。
還有她的美麗與她的愛。
一一都從他的思想中給抽離,在白光之內,瓦解了,分裂了,不復還了。
他被越卷越遠。他給予她幸褔,換回一個不再有愛慕與眷戀的空白。
從此,他每常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個故人,無癢無痛,只像曾經相識過。
曾經互相凝視過,互相牽引過,互相廝磨過……但是,一切只是曾經有過。
白光隧道一盡,便煙消雲散。他會是一名沒有愛情的男人,記不起舊愛的感覺,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
他為她交換得來幸褔,也為自己免卻對她的思念。
當鋪老板,就這樣典當了他的愛情。
終于,他被拋出白光隧道。他成為了另一個人,從今以後,有一項特質,他永永遠遠不會擁有。
一張眼,他醒來在一張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頂部有一層層米白色的簾幔。他撐起來,立刻便有僕人走來,僕人身上穿著西式的制服。
腦筋有些含糊,他問:「這是甚麼地方?」
「老板。」僕人稱呼他。「這是第8號當鋪。」
「當鋪……」韓諾呢喃,他還是記得曾經發生了甚麼事。
然後他又問:「這是甚麼時候?」
僕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
即是說,年月並沒有變更。
韓諾問:「還有沒有其他人?」
僕人回答:「家僕一共有二十人。」
韓諾說:「我是唯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韓諾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陽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麗,一大片樹林,綠油油的青草地,他還看見一匹馬在踱步。
回望房中布置,這是他的寢室,典型的西方奢華格調,富貴而豐盛。可以睡五個人的大床,闊大高聳的全身鏡,雲石的牆壁,天花上繪有瑰麗的璧畫。一踏出房門外,便是長長的走廊,紅色繡上火龍紋的地氈,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門,他沿地氈走到走廊的盡頭,最後看到宏偉的雲石階梯,階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僕向他鞠躬。
他已經來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
這世界不建于地圖上任何一個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門的人一定會找到。
這兒是第8號,聞名世界的第8號當鋪。
一名看似資歷最老的僕人走前來,韓諾便向著他的方向步下階梯。這名僕人做了個手勢,說:「老板,請。」
韓諾便跟著他向前行。僕人向韓諾介紹大宅中的所有房間和設施,又往大宅外游覽,他們騎上馬匹往範圍內的樹林與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韓諾大開眼界。
最後,韓諾問:「這兒從前有沒有主人?」
「有。」僕人簡單地回答。
韓諾再問:「他為甚麼要離開?」
僕人回答:「他犯了規條。」
「甚麼規條?」
僕人說:「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之物。」
韓諾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及後,他獨自在這新環境中溜,一邊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
他不會忘記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從前的半生。只是想起來了,一切只覺如夢似幻,最真實發生過的,卻仿佛是最不真實。
他想著他妻子的臉,她的五官輪廓他清晰記起,只是,心里頭,沒有半分難過,也不覺哀痛。
她是一個清楚無比的印象,然而帶不起他任何感覺。
他知道,徹徹底底,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清醒的、淡薄的,準備生生世世不死不滅的一個人。
已作了交換,也就無怨無悔。他看著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務。
首先,他要找一個伙伴,就如那人敘述的那樣。
要找一個怎樣的人雙雙對對?那人會是自己的伙伴,還是找一個听話的,醒目的,不計較的。最重要,是一個願意接受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試圖踫上一名「對」的人,最後,他遇上一名這樣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這樣一個身世。
那是中國中部的一條小村,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務農為生,種稻種粟種一些蔬菜,另外養豬、牛和雞,每戶都有六方塊的地,自給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繳稅之用,再有多余的農作物,便拿出省城賣,雖然,也賣不到多少錢。
捱餓的機會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餓,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樣餓,一把米兩條粗萊,填得飽人的食欲嗎?空洞洞的、不滿足的胃,總是渴望看更豐盛的填補。
可會有大塊大塊的肉?油膩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與肉汁,這肉的感覺,久留齒縫間,要多纏綿有多纏綿,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讓它溶化在舌頭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覺,含至翌日雞啼,那塊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恆在口腔內打轉,一張口,把口氣倒流鼻孔,是最滿足最了不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