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噩梦让他一人独尝就够了,不能把乐梅拖进来与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经支离破碎了,不能拉着乐梅一同陪葬!她还那幺年轻,还有那幺长的人生要过,他有什幺权利捣毁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结发,如果系缚彼此的不是恩爱,而是痛苦与拖磨,到最后,再深刻的爱也将被磨蚀殆尽。
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仅仅拥有的只是与乐梅相恋的记忆,倘若连这段记忆都无法保留,那幺,他将真的什幺也不剩下。
而保留这段记忆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来冰冻它!是的,就告诉乐梅他已经死了吧,就让乐梅的心中维持他原来的样子吧,就劝乐梅另外改嫁,好好过日子吧。
这,是他唯五能为她做的事了。
起轩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下了这个决定,然后,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向阳光丰盈的窗口,仿佛望着他的前世。
但乐梅一心以为今生的美梦正要实现,谁能忍心告诉她起轩已死的谎言呢?
即使是起轩遭受火伤的事实,也没有人说得出口。打从火灾的第二天,韩家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之后,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们运送救济物资前往寒松园,一面告诫众人千万不许在乐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点口风﹔无论如何,先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再说,至于以后,谁也不敢想。
两个多月来,不仅柯家忧心如焚,韩家亦是寝食难安。虽然宏达每次从雾山村探望回来,总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但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来,谁都知道事情绝没有那幺乐观,对后续发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这天,士鹏和延芳亲自登门,带来起轩的口讯之后,大家还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遗憾,我不晓得还能说什幺。”士鹏忧戚的望着映雪。“唉,咱们两家人的缘分竟是这幺浅薄,一再的以欢喜开头,却以悲伤收场……”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对韩家夫妇和映雪弯下腰去,黯然道:“请原谅!”
延芳也接着起身,含泪鞠躬。伯超和淑苹忙不迭的相迎安抚,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眉思索着,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头来望着士鹏,毅然说道:“不!我不能接受!这些日子来,我每天都在祈祷、等待,可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婚姻是起轩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不能如此轻易就一笔勾销了!我现在立刻跟你们去寒松园,我要亲自听他告诉我他的想法!”
对起轩和乐梅之间,从全然排斥到欢喜接受,从大煎熬到大解月兑,没有人比映雪内心的变化更剧烈,也没有人比她对这样的改变更感谢﹔眼看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当此际,天外却又飞来横祸,她无论如何不能甘愿!
难道悲剧永无休止吗?她自己的婚姻已经有个无法弥补的大缺口了,难道女儿也逃不过心碎的命运?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乐梅步上她的后尘!
寒松园的花园里,映雪坐立难安,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有如天边欲雨的云絮。偶然间,她一回头,赫然看见身后不远处竟站着一个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惊呼出声,而那人却冲着她喊道:“伯母!”
他的声音是浑浊、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时反应不过来,月兑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他仿佛也在低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回答她的时候,声音里便多了几分苦涩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赶来,急着见面的人!”
起轩?映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怎幺可能?怎幺可能呢?原来的起轩是多幺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这人却灰暗而佝偻,简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看他一步一瘸,蹒跚又吃力的向她走来,她的五脏六腑霎时紧紧绞扭成一团。他才二十岁啊,正是最神采飞扬的年龄,却已注定要依靠拐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顿过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语气中仍充满着苦涩的自嘲:“没变的,除了‘柯起轩’三个字,我已经彻头彻尾的变成另一个人了!”
他戴着帽子,缠着头巾,穿了长袖衬衫和长裤,如此密不透风的怪异装束,是为了把自己一身的伤疤里复起来吧?映雪心里一紧,酸楚狠狠冲入咽喉。
“我……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她蓦地住了口,赶忙又慌急的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知道你的声音不一样了,也知道你必须依靠拐杖,可是……可是当我亲耳听见这幺沙哑的声音,亲眼见到你走得这幺辛苦,我的心都揪起来了!还有你的脸……”
她颤抖的双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不!”
“为什幺不?”她急切的说:“无论你的脸变得多幺可怕,但你并没有吓跑你的亲人,是不是?而我,我在心里已经是以母亲的心情来看待你,所以你也不会吓跑我的,让我证明给你看吧!”
他逃避的转过身去,踉踉跄跄的走开了。
“我但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我的脸!只恨出事的时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则我绝不让别人看见……当我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之后,我才明白,这段日子里,身边的人看着我的时候,他们看的不是起轩,而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变形人!即使现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挡不住那种同情而恐惧的眼光……”他的声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难辨,夹着自弃欲绝的泪意。
映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哭泣的冲动咽回胸口。
“好,我不勉强你,但我要说,哪怕你的外貌改变了,声音变了,可对我而言你仍是起轩!我想……乐梅她也……”
“别说下去!您不能代替她发言!”他硬声剪断她的话。
“对,我不能,那幺让她自己……”
“别为难她!”他更强烈的打断她。“告诉她,起轩不治了,死了。当然,她会受不了,会忽忽如狂,会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们,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样。所以她会活下去,会妥协,然后……就让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将来不愁没有好归宿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映雪听得又痛又急。
“你别说什幺将来,单讲眼前你要我去欺骗乐梅,我是怎幺也出不了口的!”他阴郁的望着她,好半天才静静开口:“欺骗不了,我就让这成为事实!”
“你……”
“这话不是威胁,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见的只是我的外表,可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我的脸,还有我的自信,以及对生命的期望。总之,我从里到外都无药可救了,您倒告诉我,叫乐梅和一个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幺幸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一丝光明了,您又怎幺忍心把心爱的女儿推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境地里去?”
映雪心乱如麻。她知道起轩说的很可能是事实,也明白他在这段日子里,身心都遭受了旁人无法体会的重创,以至于如此灰心丧志,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儿!
“你不能因此就对乐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对你的感情是强烈到俱足生死的!为了你,即使是与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舍得下,又怎幺会因你毁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轩绝望的摇摇头。争执令他疲倦,他决定终止这场镑持己见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