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登入注册
夜间

剪不断的乡愁 第32页

作者:琼瑶

记忆中的泸南中学,是很有趣的。这学校由一幢大庙改建,教室里还有许多菩萨。我们住的房间,是以前和尚们的住处,简单极了。学校里的学生,都是乡间孩子,往往十八、九岁,才“被说服”,来念初中一年级,一班学生里,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参差不齐。

我那时已稍解人事,逃难时的惨状一一在目(我的《不曾失落的日子》一书中,曾详述我的童年)。到了泸南中学,我真快乐极了。那段日子里,我初次接触唐诗,跟着母亲的那些学生,一起背“慈乌夜啼”和“梁上双燕”。我第一次开始养蚕,会为了蚕宝宝的死亡而哭泣,为它们的成长而雀跃。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里,为了蚕儿的桑叶,奔走好几里去采桑叶。我开始交朋友,和学校里的学生、表妹,其他老师的孩子们一起放风筝。勋姨那时才二十几岁,是活泼外问的。印象中的她,总是匆匆忙忙的,有用不完的精力,跑出跑进,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勋姨,要管学校中的各种事情,要为经费操心,她应该不太注意我。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什么精力来注意我。

但是,就有这样一次,勋姨注意到了我,这次“注意”,却让我终身难忘。原来,有天,勋姨发现我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她把我拉到身边,左看右看,对母亲说:

“这孩子营养不良,一定贫血!我去买猪肝来给她吃!补补身体!”勋姨说做就做,当天,就煮了好大好大的一碗猪肝汤,要我“全部”吃下去。我年纪虽小,已能体会勋姨的一片爱心。我“拚命”的吃那碗猪肝,吃得胃都撑了,还是吃不完。勋姨看着我吃,我在那样慈爱的眼光下,是不能不吃的。我吃啊吃啊,一碗猪肝汤吃了大半天,终于把全部的猪肝都吃完了。但是。从此,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吃猪肝了,因为那一次吃伤了。“猪肝汤”的事,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鲜明。每当回忆起童年,勋姨的脸孔就浮现眼前。如今,和勋姨离散,已数不清是多少岁月,我那健康、明朗、活跃的勋姨,别来无恙否?

当我初抵成都,政协的陈主任就问我:

“有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我们帮助的事?”

我立刻说:“请帮我找我的勋姨,听说她在中医学会服务!”

“没问题,一定帮你找到!”

第二天中午,作协请我在“龙抄手”吃饭,席间,李培根先生告诉我:“你勋姨是我的好朋友,当初,你们一家人离开泸南中学之后,我就去泸南中学教书,住在你当初住饼的那间房间!”

也间真有这么巧的事!我大喜过望,立刻询问勋姨现在的住址,李培根说就在附近,李蕙、黄福扬马上说,你们去把勋姨接来,共进午餐。我好兴奋,可惜,李蕙扑了一个空,说勋姨出去“逛大街”了!看样子,我这位姨妈,爱动的个性依然未改!那天晚上,我在旅馆中,房间里正高朋满座,忽然有人敲门,我打开房间一看,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冲”了进来,对我只紧紧地盯了一眼,就把我一把抱住,嘴里喃喃地喊着:

“是我的小凤凰吗?真的是我的小凤凰吗?”

凤凰是我的乳名,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叫过我“小凤凰”了。因为“小凤凰”早已“老了”。这时,被勋姨这样一叫,往事齐涌心头,我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而勋姨早已老泪涟涟了。好一会儿,我们才平息了心底的激动。我把勋姨推开,扶着她的肩,去找寻年轻时代的她。我的勋姨虽然老了,却依然漂亮!身材苗条如故。双目明朗如故。我面对着她,又一次感到,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我喊了一声“勋姨”。声音就硬化了。勋姨的眼泪却扑簌簌落个不停。连同来的表妹都愣住了,满屋宾客,都为我们红了眼眶。那晚,和勋姨、和表妹,真有谈不尽的往事,当我问勋姨还记不记得给我煮的猪肝汤时,她却完全忘了!对勋姨来讲,那只是件生活小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对童年的我来讲,那碗猪肝汤里,盛满了多少“爱”!

接下来的一星期中,我和勋姨又见了好几次。谈过去,谈现在,谈隔在海峡两岸的亲人,谈我的爸爸妈妈。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五月五日晚上,勋姨带着表妹和儿媳再来看我,因为我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就飞昆明。勋姨又掉眼泪了,坚持第二天要送我上飞机,我坚持不允许。我们又紧紧抱在一起了。我的童年,勋姨的青春,都早已成为过去。人生经不起几次别离呀!勋姨哽咽地说了一句:

“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啊!”

是的,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我紧紧紧紧地攥着勋姨的手,注视着她那满头白发。心里想着,勋姨这一代,和我这一代,都经历了中国的苦难。我们都渺小,在这大时代中,像两粒沙,被巨浪一冲,就冲散了。从此天各一方,注定要分散三十九年!这两代的中国人,就是这种命运吧!

别哭,勋姨。我们总算还有相聚的日子,比起那些当年一别,竟成永诀的人,仍然幸运了好多好多!至于今日再分手后,相见是何年?我们已经可以承诺,可以期待,比起那些没有期待的日子,又幸运了好多好多!人,能活在“期待”里,生命才这样鲜活,心灵才有喜悦,不是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二十五章初抵昆明,行程皆变

五月六日早上八点十分,我、鑫涛、承赉三人搭剩中国民航,从成都直飞昆明,九时二十五分,飞机安然抵达昆明机场,航行的时间仅一小时又十五分钟。

写到这儿,我必须补说说明。首先,我们这一行四人的基本队伍,来昆明时已增加为七人。除了杨洁和扬扬以外,李蕙和我们相处一周,同甘苦,共患难,实在依依不舍。最后,在我们力邀之下,也加入了队伍。所以,四人队伍已扩大成七人。但是,离成都前,鑫涛忽然宣称:

“我不乘火车去昆明了!我改乘飞机!想想看,飞机只要飞一小时,火车要走二十三小时!我不管火车多么舒服,我宁愿坐飞机!”“我也是!”我立刻跟着声明。

“可是,兄长。”初霞急急插嘴:“安全第一呀!你不记得有人说,民航机里有云飘进来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鑫涛侃侃而谈:“喷射客机里怎么可能有云?如果他看到的真是云,他早就没命了,还能平安落地,来对大家形容一番?这种传言,不必去相信!”

“我说也是!”承赉居然也接口了,他一向对初霞的决定,都不反对,此时,有我们提异议,他就忙着发表意见:“他看到的云,八成是后面的旅客在抽烟!”

“可是,”初霞又急急说:“火车票都已经买好了呀!接火车的人也安排好了呀!飞机票也没订呀……”

“别忙别忙!?杨洁插嘴,瞅着我们直摇头。“我早料到你们花样百出,不改变是不可能的事!反正,我已经亲自下山,本领队别的本领没有,应变的能力还有!好了!现在到底有几个人要乘飞机?”我和鑫涛举手,承赉也跟着举手,初霞申吟着说:

“我不要坐飞机,我要坐火车,又可以睡觉,又可以聊天!又安全可靠!”“我跟你说!”我对初霞“开导”着:“飞机的安全率,是所有交通工具中的第一名,比乘计程车还安全。你看,公路上几乎每天有车祸,飞机却一年也轮不到一架!”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单击键盘左右键(← →)可以上下翻页

加入书签|返回书页|返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