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瀘南中學,是很有趣的。這學校由一幢大廟改建,教室里還有許多菩薩。我們住的房間,是以前和尚們的住處,簡單極了。學校里的學生,都是鄉間孩子,往往十八、九歲,才「被說服」,來念初中一年級,一班學生里,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參差不齊。
我那時已稍解人事,逃難時的慘狀一一在目(我的《不曾失落的日子》一書中,曾詳述我的童年)。到了瀘南中學,我真快樂極了。那段日子里,我初次接觸唐詩,跟著母親的那些學生,一起背「慈烏夜啼」和「梁上雙燕」。我第一次開始養蠶,會為了蠶寶寶的死亡而哭泣,為它們的成長而雀躍。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里,為了蠶兒的桑葉,奔走好幾里去采桑葉。我開始交朋友,和學校里的學生、表妹,其他老師的孩子們一起放風箏。勛姨那時才二十幾歲,是活潑外問的。印象中的她,總是匆匆忙忙的,有用不完的精力,跑出跑進,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樣的勛姨,要管學校中的各種事情,要為經費操心,她應該不太注意我。事實上,她也確實沒有什麼精力來注意我。
但是,就有這樣一次,勛姨注意到了我,這次「注意」,卻讓我終身難忘。原來,有天,勛姨發現我瘦骨嶙峋,臉色蒼白。她把我拉到身邊,左看右看,對母親說︰
「這孩子營養不良,一定貧血!我去買豬肝來給她吃!補補身體!」勛姨說做就做,當天,就煮了好大好大的一碗豬肝湯,要我「全部」吃下去。我年紀雖小,已能體會勛姨的一片愛心。我「拚命」的吃那碗豬肝,吃得胃都撐了,還是吃不完。勛姨看著我吃,我在那樣慈愛的眼光下,是不能不吃的。我吃啊吃啊,一碗豬肝湯吃了大半天,終于把全部的豬肝都吃完了。但是。從此,一直到現在,我都不吃豬肝了,因為那一次吃傷了。「豬肝湯」的事,在我的記憶中永遠鮮明。每當回憶起童年,勛姨的臉孔就浮現眼前。如今,和勛姨離散,已數不清是多少歲月,我那健康、明朗、活躍的勛姨,別來無恙否?
當我初抵成都,政協的陳主任就問我︰
「有沒有什麼特別需要我們幫助的事?」
我立刻說︰「請幫我找我的勛姨,听說她在中醫學會服務!」
「沒問題,一定幫你找到!」
第二天中午,作協請我在「龍抄手」吃飯,席間,李培根先生告訴我︰「你勛姨是我的好朋友,當初,你們一家人離開瀘南中學之後,我就去瀘南中學教書,住在你當初住餅的那間房間!」
也間真有這麼巧的事!我大喜過望,立刻詢問勛姨現在的住址,李培根說就在附近,李蕙、黃福揚馬上說,你們去把勛姨接來,共進午餐。我好興奮,可惜,李蕙撲了一個空,說勛姨出去「逛大街」了!看樣子,我這位姨媽,愛動的個性依然未改!那天晚上,我在旅館中,房間里正高朋滿座,忽然有人敲門,我打開房間一看,一位白發蒼蒼的婦人「沖」了進來,對我只緊緊地盯了一眼,就把我一把抱住,嘴里喃喃地喊著︰
「是我的小鳳凰嗎?真的是我的小鳳凰嗎?」
鳳凰是我的乳名,這麼多年來,沒有人叫過我「小鳳凰」了。因為「小鳳凰」早已「老了」。這時,被勛姨這樣一叫,往事齊涌心頭,我眼眶一熱,淚水奪眶而出。而勛姨早已老淚漣漣了。好一會兒,我們才平息了心底的激動。我把勛姨推開,扶著她的肩,去找尋年輕時代的她。我的勛姨雖然老了,卻依然漂亮!身材苗條如故。雙目明朗如故。我面對著她,又一次感到,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我喊了一聲「勛姨」。聲音就硬化了。勛姨的眼淚卻撲簌簌落個不停。連同來的表妹都愣住了,滿屋賓客,都為我們紅了眼眶。那晚,和勛姨、和表妹,真有談不盡的往事,當我問勛姨還記不記得給我煮的豬肝湯時,她卻完全忘了!對勛姨來講,那只是件生活小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對童年的我來講,那碗豬肝湯里,盛滿了多少「愛」!
接下來的一星期中,我和勛姨又見了好幾次。談過去,談現在,談隔在海峽兩岸的親人,談我的爸爸媽媽。每次見面,都有說不完的話。五月五日晚上,勛姨帶著表妹和兒媳再來看我,因為我第二天一早的飛機就飛昆明。勛姨又掉眼淚了,堅持第二天要送我上飛機,我堅持不允許。我們又緊緊抱在一起了。我的童年,勛姨的青春,都早已成為過去。人生經不起幾次別離呀!勛姨哽咽地說了一句︰
「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啊!」
是的,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我緊緊緊緊地攥著勛姨的手,注視著她那滿頭白發。心里想著,勛姨這一代,和我這一代,都經歷了中國的苦難。我們都渺小,在這大時代中,像兩粒沙,被巨浪一沖,就沖散了。從此天各一方,注定要分散三十九年!這兩代的中國人,就是這種命運吧!
別哭,勛姨。我們總算還有相聚的日子,比起那些當年一別,竟成永訣的人,仍然幸運了好多好多!至于今日再分手後,相見是何年?我們已經可以承諾,可以期待,比起那些沒有期待的日子,又幸運了好多好多!人,能活在「期待」里,生命才這樣鮮活,心靈才有喜悅,不是嗎?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第二十五章初抵昆明,行程皆變
五月六日早上八點十分,我、鑫濤、承賚三人搭剩中國民航,從成都直飛昆明,九時二十五分,飛機安然抵達昆明機場,航行的時間僅一小時又十五分鐘。
寫到這兒,我必須補說說明。首先,我們這一行四人的基本隊伍,來昆明時已增加為七人。除了楊潔和揚揚以外,李蕙和我們相處一周,同甘苦,共患難,實在依依不舍。最後,在我們力邀之下,也加入了隊伍。所以,四人隊伍已擴大成七人。但是,離成都前,鑫濤忽然宣稱︰
「我不乘火車去昆明了!我改乘飛機!想想看,飛機只要飛一小時,火車要走二十三小時!我不管火車多麼舒服,我寧願坐飛機!」「我也是!」我立刻跟著聲明。
「可是,兄長。」初霞急急插嘴︰「安全第一呀!你不記得有人說,民航機里有雲飄進來嗎?」
「這是不可能的事!」鑫濤侃侃而談︰「噴射客機里怎麼可能有雲?如果他看到的真是雲,他早就沒命了,還能平安落地,來對大家形容一番?這種傳言,不必去相信!」
「我說也是!」承賚居然也接口了,他一向對初霞的決定,都不反對,此時,有我們提異議,他就忙著發表意見︰「他看到的雲,八成是後面的旅客在抽煙!」
「可是,」初霞又急急說︰「火車票都已經買好了呀!接火車的人也安排好了呀!飛機票也沒訂呀……」
「別忙別忙!?楊潔插嘴,瞅著我們直搖頭。「我早料到你們花樣百出,不改變是不可能的事!反正,我已經親自下山,本領隊別的本領沒有,應變的能力還有!好了!現在到底有幾個人要乘飛機?」我和鑫濤舉手,承賚也跟著舉手,初霞申吟著說︰
「我不要坐飛機,我要坐火車,又可以睡覺,又可以聊天!又安全可靠!」「我跟你說!」我對初霞「開導」著︰「飛機的安全率,是所有交通工具中的第一名,比乘計程車還安全。你看,公路上幾乎每天有車禍,飛機卻一年也輪不到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