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太可能了!”他急切的说,几乎立刻就作了决定。“八月一日是星期天,我不上班,我可以乘飞机来台北,不过,你要给我比较长的时间。”
“好,整个下午!”我说,“你下午两点钟来,我给你整个下午的时间。”约好了时间,我在八月一日未来临前,再断断续续的看了一些资料。心里已模糊勾出了他们这故事的轮廓。到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我刚吃完晚餐,却突然意外的接到韩青的电话,他劈头就是一句:“我能不能跟你改一个谈话时间?”
“噢!”我有些犹豫:“我想想看,下星期……”
“不不!”他急促的打断我。“现在,如何?”
“现在?”我吓了一跳。“你已经来台北了吗?”
“是,刚刚到。”“哦。”我再度被他的迫切感动了,虽然,那天晚上我原准备去做另外一件事的。“好,你来吧!”
七月三十一日晚间八时半,韩青来了。
在可园,我的小书房里面,我们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韩青,中等身材,不高不矮,背脊挺直,眉目清秀,有股与生俱来的自信和自负相。穿着白衬衫,蓝色长裤,打着领带,服装整齐。头发蓬蓬松松的,眼睛大大亮亮的,眉毛浓浓密密的,嘴唇厚厚嘟嘟的。他坐在那儿,有些紧张,不,是相当紧张。一时间,他似乎手脚都没地方放,他解开袖口,虽然房里开着冷气,他却一个劲儿的挽袖子,掏手帕,弄领带……我把烟灰缸推给他。“从你的日记里,我知道你抽烟,”我说,鼓励的笑,想缓和他的紧张。“可是,我忘了给你准备香烟。”
“我有!”他拿出一包长寿,又找打火机。
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上升,慢慢扩散,他靠进椅子里。我抽出一叠稿纸,在上面写下:
“一九八二、七、三十一,韩青的故事摘要。”
然后,故事开始了,时间要倒回到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四日晚上八时。
第一章
舞会是徐业平为方克梅开的,为了庆祝方克梅满二十岁的生日。韩青原来并不准备参加这舞会的,只因为这一向他都比较落寞。自从离开屏东家乡,考进文化大学,转眼间,大一、大二都从指缝间流逝。被羡慕、被称道、被重视的大学生活,并没有给韩青留下任何值得骄傲的事迹,更谈不上丝毫的成就感。所学非所愿,念了一大堆书,选了一大堆课程,只感到乏味。文化大学真正吸引他的,不是那些课程,反而是华冈的云、华冈的树、华冈天主教堂后的小径、华冈到陈氏墓园去的那片芦苇地,以及被他和徐业平、方克梅、吴天威等取名叫“世外桃源”的小山谷。
没考上大学以前,自己曾经拚了命挤这道窄门,在南部读完高中,第一次考大学就失败了。于是,他拎了一个手提袋,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身上有去打工赚来的一千六百元新台币,告别父母,就到台北来“打天下”了。火车进了台北站,跟着人潮下车,跟着人潮走出台北车站。茫茫然尚不知该往何方驻足,抬头一看,就见到火车站对面“建国补习班”的大招牌,供应食宿,包你考中大学!算算钞票,正好倾囊所有。明天的事明天再管。于是,直接过马路,从车站大门就走进了补习班大门。
苦读一年,家里每月寄给他一千元零用,实在不够做什么。每星期最奢侈的事,是去小美吃他一大碗红豆麦芽刨冰。不过,第二次考试,终于考上了。取进文化大学“劳工关系系”,填志愿表时不知道它是什么,填上再说。进了大学不知道它是什么,念了再说!两年下来,每天和会计、统计、经济、民法概要、宪法、现代工商管理……等打交道,头有斗大,兴致低沉。从小,总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文学、艺术和音乐的细胞,却在大学的课程里磨蚀殆尽。于是,交女朋友吧!进大学的最大好处,你可以放胆追女孩子,没有人会指责你“还太小”。大一、大二,两年时光,卷进他生活里的女孩实在不少。这与徐业平有很大关系。徐业平,原来考进文大俄文系,念了一年,没有俄文教授听得懂他的俄文,一气就转系,转进了全台湾仅有的这一系——劳工关系系。于是,韩青认识了徐业平。两人曾一块儿读书,一块儿骂教授,一块儿追女孩子。可是,当徐业平和辅大英文系的方克梅已进入情况之后,韩青的心仍然在游荡着,这期间,以他那半成熟的年轻的胸怀,以他那稍稍自许的文学才华,以他那青春的飘浮的感情,以他对异性的半惊半喜半忧半惧的情怀,他曾在日记上片片断断的写下一些“诗句”:
翩翩的越过这道成长的虚线
填满了间断的虚点——充实
那圆弧永远是缺口的原因
你未走完那一世纪一周匝
把句点涂满只得到一个读号
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有
瞪着两眼看浮云天狗
大二那年,认识了一个女孩,绰号叫宝贝,确实让他困扰过好一阵子,也为她写下了断简残篇:
怀着寂静的心踏入那梦织的温柔星星虽不再闪烁
犹留下你的倩影以及翦烛西窗数着碎落的梦她是风
她是雨她是雷风吹落梦想雨打碎感思雷敲醒一个独自翦烛西窗的
饼旅
这就是他的大一和大二,那些“不识少年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日子。宝贝,一个女孩,一个是星星,是风,是雨,是雷……最后,却化为一缕轻烟,从他生命里不留什么痕迹,轻轻轻轻飘过的女孩。可是,大三的上学期,在方克梅过生日前的那段日子中,他还在凭吊着这份虚虚渺渺的、不成型的感情,还陷在他自己给自己织成的一个网里。宝贝已成过去。而他,还那么不习惯什么叫“过去”。他有点忧愁,就为了想忧愁而忧愁,有点失意,就为了想失意而失意。并不真的为了宝贝,不真的为了那些曾点缀过他生命的任何女孩。只为了——年轻。话说回头,那天是方克梅的生日。
方克梅和徐业平是去坪林吃烤肉时认识的。徐业平什么都优秀,除了念书以外。他会弹吉他,会唱歌,会跳舞,会打桥牌,会说笑话,会追女孩子。方克梅念辅仁大学夜间部,英语系。是那种任何人一见就会喜欢的女孩,活泼、大方,圆圆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一六五的标准身材。由于家境富有,娇生惯养下,她皮肤白女敕细腻,光洁雅致。最可贵的,她弹一手好钢琴,还能把流行歌曲及任何古典小曲,用摇宾或爵士的方法弹奏出来。往往,方克梅的钢琴,徐业平的吉他,韩青和吴天威的歌——他们会唱活了天地,唱活了青春。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方克梅和徐业平恋爱了。爱得一塌糊涂,爱得天翻地覆,爱得死去活来。在他们自己的幸福中,他们也关怀着身边的两个好友,吴天威没什么关系,吴天威比较成熟稳重有城府,在女孩间打打游击就满意了。韩青却不同了,他是那么孤傲,那么自负,又有颗那么热情的心。当徐业平给方克梅筹备舞会时,韩青就宣称了:
“我没有舞伴,我不来!”
“什么话?”徐业平叫着说:“你不来咱们就绝交!不给我面子没关系,不给方克梅面子……。”
“别吵,别吵!”方克梅笑吟吟的看着韩青,咬着嘴唇沉思了好久好久。忽然说:“韩青,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跟你很相配。也很文学、很热情、很……”她形容不出来,用一句话下了总结:“很有味道就对了。我把她介绍给你当舞伴,那么,你就有舞伴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