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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之灯 第24页

作者:琼瑶

那个人看到了她,笔直的向她走了过来,一声不响的坐在她身边。她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那闪亮的眼镜片,和镜片后那对闪亮的眼睛。她的心脏“怦”然一跳,唐万里,七四七!好久没碰到了,这些日子来,他在躲她,她也在躲他。一见到唐万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眶就湿了。透过泪雾,她发现他晒黑了些,成熟了些。他直直的盯着她,好久都不说话,然后,他的手忽然盖在她的手背上。

“他待你不好吗?”他问,很认真的。

“谁?”她脑筋转不过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当然是那个人!”唐万里不说那名字,那名字会刺痛他。“那个有辆野马的家伙。”“哦!”她应着。“不,他很好,很好。”她连说了两个“很好”,好像必须强调什么。他凝视她,一下子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握得好痛好痛。有股怒气飞上他眉梢,他恼怒的说:

“别撒谎!你不快乐!”

“我……”她挣扎的说:“快乐,很快乐!”

“胡扯八道!”他嚷:“当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时候,你整天笑嘻嘻的,又爱吃又爱闹!我几时允许过你瘦成这样子?我几时允许过你一天到晚悲悲切切的?他把你怎么样了?他怎么可以让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

她惊愕的瞪他,原来他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原来他还没有停止对她的关怀。她的眼眶更湿了,喉咙里鲠着个硬块,舌根酸酸的。她真想哭一场,真想扑在他怀中好好哭一场。但是,不行!她不能这样软弱,不能这样莫名其妙。她强忍着泪,喉中哑哑的说:“我很好,真的。”她勉强想挤出微笑,就是笑不出来。“我瘦了些,没什么关系,现在流行瘦,是不是?不要乱怪别人。我坐在这儿,有点伤感,只因为你们马上要走了,要离开学校,服兵役去了。”“你们是指谁?”他问:“包括我?”

“嗯,”她哼着。“当然。”

“那么,”他率直的问:“你对我并不能完全忘情了?你还怀念我?你还有一些想我?你还——有一些爱我?是吗?是吗?离别,还是会让你痛苦的,是吗?是吗?”

她看着他,他年轻的脸庞上居然又绽出光彩和希望来了。她心中又酸又痛,喉咙里的硬块在扩大。“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看,”她挣扎着说:“是你不要理我了!”“我不敢理你,”他说:“我怕一理之下,就什么都会理,我划分不出什么是该理的,什么是不该理的。”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她垂下的发丝,他咽了一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结在那瘦长的脖子上蠕动。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却有更多柔情。“真傻!”他喃喃的说:“真傻!”

“什么?”她困惑的问:“谁傻?”

“我啊!”他说:“我实在很傻!我应该理你的,只要我理你,你不会变得这么憔悴,我最起码可以把你带到摊子上,每天喂你蚵仔煎,把你喂得胖嘟嘟的。我可以唱歌给你听,我……”他深思着,眼底闪过一道光彩。“可以陪你游泳。又是游泳季节了,我还记得你站在游泳池里发呆的事。你就那样直挺挺的站在那儿,纯白如雪,皎洁如玉。”他回忆着,狠狠的咬嘴唇,再看她。“你瞧,你该再去游泳,多晒点太阳,就不会让你如此苍白。”她瞅着他,眼眶始终没有干过。

“你真好。”她喃喃的说:“我会永远永远永远记得你。”

“别说得好像我们会生离死别似的!”他依然笑着,温和的握着她的手。“答应我,我去受军训以后,给我写信,告诉我你所有的事情,让我们——”他顿了顿。“像个好朋友一样?”

“好。”她温顺的说:“我一定会给你写信!我一直就希望我们能像好朋友一样。”他点点头,再看她。看着看着,他就突然把额头抵在前面一排椅子的椅背上,他粗声说:“他妈的!”“怎么了?”她问。“你走吧!”他哑哑的,急促的说:“快走快走吧!我受不了这种场面,在我把戏演砸以前,你快走快走吧!你再这么眼泪汪汪的看我一秒钟,我就会崩溃了!他妈的!”他用手重重的拍着前面的椅背,怒声说:“走呀!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走呀!”她望着他的头,他弓着的背脊。他的头发好长好乱啊,他那件学生外套都快洗白了,他的背脊好瘦啊!天知道!这些日子来他又何尝胖过?她想着,心痛的想着,情不自禁的,她就伸出手去,想去抚模他那瘦瘦的背脊。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停止了。心里有个声音,在恼怒的喊:

“裴雪珂!你要做什么?你只要一碰他,他不会再放过你了!”她收回了手,惊跳起来。仓促的,她穿过那一排排的长椅子,逃出了礼堂。然后,一连好几天,都没再遇到他。接着,毕业晚会来了。巨龙合唱团全体登台,唱了好几首惜别歌,其中有一首,是唐万里独唱,阿文他们给他伴奏和声的,那首歌曾让好多好多同学掉眼泪,包括雪珂在内。

“四年的时光已悄悄流过,

数不清校园里有多少欢乐,

相聚的时光几人珍惜,

离别时再回首一片落寞,

错,错,错,都是错!

懊抓住的幸福已经失落,

懊挽住的年华已经度过,

懊留住的回忆实在太多,

最难忘携手同欢人儿一个!

错,错,错,都是错!

……”

雪珂听着他的歌,看着他的人,泪珠在眼眶里勾涌,许许多多过去的时光,点点滴滴过去的欢乐,都向她涌过来,涌过来,涌过来,把她包围着,淹没着。她记起他那首“阳光与小雨点”,记起他那首“如果有个偶然”,记起他那首在遥远时光里所唱的一支歌:

“听那细雨敲着窗儿敲着门,

我们在灯下低低谱着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且听我们细细唱着这支歌!

……”

她坐不下去了,她无法再听他唱下去,站起身来,她悄然离席,悄悄的走向边门,悄悄的溜了出去。她以为,那么大的礼堂,那么多的同学,没有人会注意她的离去。可是,她听到“咚”然一声,有根吉他弦断了,她倏然回头,只看到他若无其事的轻拨着那吉他,断掉的弦在那聚光灯下闪着微光。他低俯着头,自顾自的弹着,唱着,那灯光打在他身上,一个瘦长、落寞的人影。她很快的离开了礼堂。

六月,唐万里毕业了。

八月,他和阿文、阿光、阿礼一起走了,到南部服兵役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信箱号码,和一张短笺:

“当你欢乐的时候,请忘记我,

当你悲伤的时候,请记起我,

那么,你就不会再瘦了!”

就是这样,唐万里走了。

第十四章

八月,天气燠热到了反常的地步,太阳成天炙烤着大地,把柏油路都晒化了。室内,到处蒸腾着暑气,连冷气机似乎都不胜负荷。人,只要动一动就满身汗。走到那儿,都只有一种感觉,热,热,热。雪珂像她的名字,是雪做的,太阳晒晒就会融化。她从小怕热,今年好像更怕热。暑假中,她大部份时间都躲在室内,不是自己家里,就是叶刚那小单身公寓里。

她和叶刚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善。他们确实在恋爱,确实爱得疯疯狂狂,天昏地暗。雪珂常常觉得,连和他几小时的分手,都有“相思”的苦楚。不见面时,拚命想见面,见了面,又会陷进那“探索”、“研判”,和“等待”的陷阱里。雪珂的感情是个大大的湖泊,叶刚是水。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湖泊被叶刚注满。但,她总觉得注不满,永远注不满,如果不是那流水有问题,就是湖泊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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