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看到了她,筆直的向她走了過來,一聲不響的坐在她身邊。她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那閃亮的眼鏡片,和鏡片後那對閃亮的眼楮。她的心髒「怦」然一跳,唐萬里,七四七!好久沒踫到了,這些日子來,他在躲她,她也在躲他。一見到唐萬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眼眶就濕了。透過淚霧,她發現他曬黑了些,成熟了些。他直直的盯著她,好久都不說話,然後,他的手忽然蓋在她的手背上。
「他待你不好嗎?」他問,很認真的。
「誰?」她腦筋轉不過來,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當然是那個人!」唐萬里不說那名字,那名字會刺痛他。「那個有輛野馬的家伙。」「哦!」她應著。「不,他很好,很好。」她連說了兩個「很好」,好像必須強調什麼。他凝視她,一下子緊握住她的手,把她握得好痛好痛。有股怒氣飛上他眉梢,他惱怒的說︰
「別撒謊!你不快樂!」
「我……」她掙扎的說︰「快樂,很快樂!」
「胡扯八道!」他嚷︰「當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時候,你整天笑嘻嘻的,又愛吃又愛鬧!我幾時允許過你瘦成這樣子?我幾時允許過你一天到晚悲悲切切的?他把你怎麼樣了?他怎麼可以讓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
她驚愕的瞪他,原來他一直在注意著她的,原來他還沒有停止對她的關懷。她的眼眶更濕了,喉嚨里鯁著個硬塊,舌根酸酸的。她真想哭一場,真想撲在他懷中好好哭一場。但是,不行!她不能這樣軟弱,不能這樣莫名其妙。她強忍著淚,喉中啞啞的說︰「我很好,真的。」她勉強想擠出微笑,就是笑不出來。「我瘦了些,沒什麼關系,現在流行瘦,是不是?不要亂怪別人。我坐在這兒,有點傷感,只因為你們馬上要走了,要離開學校,服兵役去了。」「你們是指誰?」他問︰「包括我?」
「嗯,」她哼著。「當然。」
「那麼,」他率直的問︰「你對我並不能完全忘情了?你還懷念我?你還有一些想我?你還——有一些愛我?是嗎?是嗎?離別,還是會讓你痛苦的,是嗎?是嗎?」
她看著他,他年輕的臉龐上居然又綻出光彩和希望來了。她心中又酸又痛,喉嚨里的硬塊在擴大。「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看,」她掙扎著說︰「是你不要理我了!」「我不敢理你,」他說︰「我怕一理之下,就什麼都會理,我劃分不出什麼是該理的,什麼是不該理的。」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她垂下的發絲,他咽了一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結在那瘦長的脖子上蠕動。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澀,卻有更多柔情。「真傻!」他喃喃的說︰「真傻!」
「什麼?」她困惑的問︰「誰傻?」
「我啊!」他說︰「我實在很傻!我應該理你的,只要我理你,你不會變得這麼憔悴,我最起碼可以把你帶到攤子上,每天喂你蚵仔煎,把你喂得胖嘟嘟的。我可以唱歌給你听,我……」他深思著,眼底閃過一道光彩。「可以陪你游泳。又是游泳季節了,我還記得你站在游泳池里發呆的事。你就那樣直挺挺的站在那兒,純白如雪,皎潔如玉。」他回憶著,狠狠的咬嘴唇,再看她。「你瞧,你該再去游泳,多曬點太陽,就不會讓你如此蒼白。」她瞅著他,眼眶始終沒有干過。
「你真好。」她喃喃的說︰「我會永遠永遠永遠記得你。」
「別說得好像我們會生離死別似的!」他依然笑著,溫和的握著她的手。「答應我,我去受軍訓以後,給我寫信,告訴我你所有的事情,讓我們——」他頓了頓。「像個好朋友一樣?」
「好。」她溫順的說︰「我一定會給你寫信!我一直就希望我們能像好朋友一樣。」他點點頭,再看她。看著看著,他就突然把額頭抵在前面一排椅子的椅背上,他粗聲說︰「他媽的!」「怎麼了?」她問。「你走吧!」他啞啞的,急促的說︰「快走快走吧!我受不了這種場面,在我把戲演砸以前,你快走快走吧!你再這麼眼淚汪汪的看我一秒鐘,我就會崩潰了!他媽的!」他用手重重的拍著前面的椅背,怒聲說︰「走呀!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你走呀!」她望著他的頭,他弓著的背脊。他的頭發好長好亂啊,他那件學生外套都快洗白了,他的背脊好瘦啊!天知道!這些日子來他又何嘗胖過?她想著,心痛的想著,情不自禁的,她就伸出手去,想去撫模他那瘦瘦的背脊。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停止了。心里有個聲音,在惱怒的喊︰
「裴雪珂!你要做什麼?你只要一踫他,他不會再放過你了!」她收回了手,驚跳起來。倉促的,她穿過那一排排的長椅子,逃出了禮堂。然後,一連好幾天,都沒再遇到他。接著,畢業晚會來了。巨龍合唱團全體登台,唱了好幾首惜別歌,其中有一首,是唐萬里獨唱,阿文他們給他伴奏和聲的,那首歌曾讓好多好多同學掉眼淚,包括雪珂在內。
「四年的時光已悄悄流過,
數不清校園里有多少歡樂,
相聚的時光幾人珍惜,
離別時再回首一片落寞,
錯,錯,錯,都是錯!
懊抓住的幸福已經失落,
懊挽住的年華已經度過,
懊留住的回憶實在太多,
最難忘攜手同歡人兒一個!
錯,錯,錯,都是錯!
……」
雪珂听著他的歌,看著他的人,淚珠在眼眶里勾涌,許許多多過去的時光,點點滴滴過去的歡樂,都向她涌過來,涌過來,涌過來,把她包圍著,淹沒著。她記起他那首「陽光與小雨點」,記起他那首「如果有個偶然」,記起他那首在遙遠時光里所唱的一支歌︰
「听那細雨敲著窗兒敲著門,
我們在燈下低低譜著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麼,
且听我們細細唱著這支歌!
……」
她坐不下去了,她無法再听他唱下去,站起身來,她悄然離席,悄悄的走向邊門,悄悄的溜了出去。她以為,那麼大的禮堂,那麼多的同學,沒有人會注意她的離去。可是,她听到「咚」然一聲,有根吉他弦斷了,她倏然回頭,只看到他若無其事的輕撥著那吉他,斷掉的弦在那聚光燈下閃著微光。他低俯著頭,自顧自的彈著,唱著,那燈光打在他身上,一個瘦長、落寞的人影。她很快的離開了禮堂。
六月,唐萬里畢業了。
八月,他和阿文、阿光、阿禮一起走了,到南部服兵役去了。給她留下了一個信箱號碼,和一張短箋︰
「當你歡樂的時候,請忘記我,
當你悲傷的時候,請記起我,
那麼,你就不會再瘦了!」
就是這樣,唐萬里走了。
第十四章
八月,天氣燠熱到了反常的地步,太陽成天炙烤著大地,把柏油路都曬化了。室內,到處蒸騰著暑氣,連冷氣機似乎都不勝負荷。人,只要動一動就滿身汗。走到那兒,都只有一種感覺,熱,熱,熱。雪珂像她的名字,是雪做的,太陽曬曬就會融化。她從小怕熱,今年好像更怕熱。暑假中,她大部份時間都躲在室內,不是自己家里,就是葉剛那小單身公寓里。
她和葉剛的情況仍然沒有改善。他們確實在戀愛,確實愛得瘋瘋狂狂,天昏地暗。雪珂常常覺得,連和他幾小時的分手,都有「相思」的苦楚。不見面時,拚命想見面,見了面,又會陷進那「探索」、「研判」,和「等待」的陷阱里。雪珂的感情是個大大的湖泊,葉剛是水。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這湖泊被葉剛注滿。但,她總覺得注不滿,永遠注不滿,如果不是那流水有問題,就是湖泊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