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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两依依 第2页

作者:琼瑶

她叹口气,隐隐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买来一个小烦恼。是吗?她注视小狈,你是小烦恼吗?看样子你是的,活着的生命都是烦恼;我是大烦恼,你是小烦恼。她想着,把下巴埋在那堆松松的白毛中,眼睛望着自己的鞋尖……她没有看路,她面前有个人影一闪,她差一点栽到一个人的怀里去。“嗨!站好,别摔了!”

熟悉的声音,她蓦的抬头,那个狮身人面!

她收住脚步,错愕的瞪着他,你还想涨价吗?你还想要回它吗?她默默的瞅着他。

“看样子,你很有钱,”狮身人面又开了口,眼睛清亮,唇边仍然带着笑意。“看样子,你也是真心喜欢这只小狈。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该问你要一万块!”他收住了笑,看着她,把一叠钞票放在她臂弯里,他的眼神带着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还你三千块。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这种钱赚得有点犯罪感。我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会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钱往她臂弯里塞了塞:“收好,别弄掉了。”

她继续瞪着他。“怎么了?”他不安的用手模模自己的后脑勺,有股尴尬相。“不习惯有人还你钱吗?”

她回过神来了。收起了钱,她望着面前这大男孩子,人家喜欢小狈,人家有能力有环境养它,你何苦一定要从别人那儿抢来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狈送到他面前去:

“给你吧!”她简单的说。

他连着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张大眼睛。

“我……不是来跟你抢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钱还给你……”他仓促的,有些结舌的说:“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么喜欢它,它是该属于你……再说,这种小狈,最适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养狗,应该养只圣伯纳或者大丹狗!炳!”他大声的笑笑,把夹克的拉链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狈相处愉快!”转过身子,他快步的,轻松的踏着阳光跑走了。

盼云还在街边愣了一会儿。脑子中回荡着那男孩子的话:这种小狈,最适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还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谁又知道,她的心已经一百岁了呢?小狈在她怀中不安的蠕动,伸出小舌头,它开始舌忝她的手背,喉中呜呜低鸣,她惊觉的看它,饿了吗?小东西?抬起头来,她叫住了一辆计程车。聚散两依依2/29

懊回去了。一个漫游的下午,带回一只马尔吉斯狗,回家怎么说呢?或者,钟家会喜欢小狈的,最起码,可慧会喜欢小狈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这只小狈得来不易,硬是从狮身人面那儿抢来的呢!她坐在计程车中,抱紧了小狈,用手抚模着它的头,她望着那白色的小身体,轻声说:“你需要一个名字,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对她附耳低语:

“为我生个孩子,我要给他取蚌好名字!”

“什么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完全是自我主义!俗气!”

“那么,”文樵看着天空,笑着:“咱们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个三胞胎,第三个只好叫斯斯了!”

“胡说八道!”她笑着,他也笑着,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两人几乎弄翻了那条小船。

她低俯着头,眼眶又湿了。下意识的,她抚弄着小狈。没有威威,没有尼尼,没有斯斯,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个孩子,她也不会如此形单影只了。如果有个孩子!

小狈更不安了,开始低声的吼叫。她抱起小狈,把面颊贴在小狈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轻轻的摩擦着:

“你该有个名字,叫你什么呢?”

她沉思着,叹了口长长的气。

永远不会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远不会了。她望着车窗外面,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来往穿梭,台北永远热闹;男有分,女有归,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而她呢?她却是个游魂。车子停了,“家”到了。家里有她该喊爸爸妈妈的钟家二老,还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怜爱的可慧!她下了车,抱着小狈走往钟家大门。

“还有你!”她对小狈说:“尼尼!尼尼!这不是个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钟可慧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她有一头柔细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刚齐肩披着,光洁而飘逸。她的眉毛秀气,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长得可以在上面横放一枝铅笔。她的鼻子不高,却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翘,有些调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这是她最引以为憾的事。女乃女乃总是说,还小呢,还会长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经满十八岁了,她从十六岁起,就没长高过一公分!十八岁!十八岁是个美好的年龄,不是吗?她对着镜子抬了抬眉毛,眼珠灵活的转了转。她穿了件宽腰身最流行的粉红色毛衣,有两个布口袋在毛衣前面,可以把双手都拢进去。一条紧身的粉红色AB裤,灯芯绒的,显得她的腿修长而匀称。她在镜子前轻轻旋转了一子,说真的,她很满意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全家都称赞她漂亮,有张老天给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运。她曾为自己的容貌骄傲过,直到贺盼云闯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蓦然了解到一件事,美丽两个字包容了太多东西,风度、仪表、谈吐、气质,甚至思想、学问、深度、感情……都在内。她赶不上盼云,盼云是个女人,而你,钟可慧,你只是个孩子!

她对盼云几乎有些崇拜,虽然她从不把这种崇拜流露出来。她崇拜盼云的雅致,盼云的文静,盼云的古典,盼云的轻柔……以至于盼云不用说话,而只是默默瞅着人的那种神韵。那是学都学不来的,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深幽的美。就是这种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骄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经打赌没有一个女人会捉住他,结果仍然向盼云俯首称臣,什么独身主义,什么终身不娶都飞了。结果呢……结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惨痛的悲剧!小叔,小叔,小叔……她瞪着镜子,蓦然转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阳出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参加苏家的舞会,苏檖檖过十九岁生日,她说要开个狄斯可舞会!

狄斯可!可慧是那么迷狄斯可呀!迷得都快变成病态了。她情不自禁的跑到唱机边,放上一张唱片,身子就跟着音乐舞动起来。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苏檖檖的生日舞会上出出风头。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劲了,徐大伟跳起舞来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想起徐大伟她就一阵烦,爸爸、妈妈、女乃女乃都喜欢徐大伟,她却总觉得徐大伟有些木讷,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讷,平常反应迟钝也罢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谅的大缺点,仅仅凭这一项缺点,就该把徐大伟“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来,跳得身子都发热了。走过去,她关掉唱机,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钟了,太阳已经落山,今晚讲好去苏家吃自助餐,那该死的徐大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接她,大家都说好要早去早开始。徐大伟就是徐大伟,什么事都慢半拍!楼下有门铃响,她侧耳倾听,该是徐大伟来了。楼下有一阵骚动,女乃女乃爸爸妈妈的声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装好了要给苏檖檖的生日礼物,打开房门,她轻快的直冲下楼。才到楼梯上,她就听到一阵小狈的轻吠声。怎么?家里有只小狈?她好奇的看过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云,正坐在沙发里,怀中紧抱着一只雪白色的小狈。那小狈浑身的长毛披头散发,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爱得厉害。她听到女乃女乃正在说:“……家里都是地毯,小狈总是小狈,吃喝拉撒,弄脏了谁收拾,何妈已经够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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