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嘆口氣,隱隱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買來一個小煩惱。是嗎?她注視小狽,你是小煩惱嗎?看樣子你是的,活著的生命都是煩惱;我是大煩惱,你是小煩惱。她想著,把下巴埋在那堆松松的白毛中,眼楮望著自己的鞋尖……她沒有看路,她面前有個人影一閃,她差一點栽到一個人的懷里去。「嗨!站好,別摔了!」
熟悉的聲音,她驀的抬頭,那個獅身人面!
她收住腳步,錯愕的瞪著他,你還想漲價嗎?你還想要回它嗎?她默默的瞅著他。
「看樣子,你很有錢,」獅身人面又開了口,眼楮清亮,唇邊仍然帶著笑意。「看樣子,你也是真心喜歡這只小狽。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該問你要一萬塊!」他收住了笑,看著她,把一疊鈔票放在她臂彎里,他的眼神帶著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還你三千塊。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這種錢賺得有點犯罪感。我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會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錢往她臂彎里塞了塞︰「收好,別弄掉了。」
她繼續瞪著他。「怎麼了?」他不安的用手模模自己的後腦勺,有股尷尬相。「不習慣有人還你錢嗎?」
她回過神來了。收起了錢,她望著面前這大男孩子,人家喜歡小狽,人家有能力有環境養它,你何苦一定要從別人那兒搶來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狽送到他面前去︰
「給你吧!」她簡單的說。
他連著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張大眼楮。
「我……不是來跟你搶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錢還給你……」他倉促的,有些結舌的說︰「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麼喜歡它,它是該屬于你……再說,這種小狽,最適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養狗,應該養只聖伯納或者大丹狗!炳!」他大聲的笑笑,把夾克的拉鏈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狽相處愉快!」轉過身子,他快步的,輕松的踏著陽光跑走了。
盼雲還在街邊愣了一會兒。腦子中回蕩著那男孩子的話︰這種小狽,最適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還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誰又知道,她的心已經一百歲了呢?小狽在她懷中不安的蠕動,伸出小舌頭,它開始舌忝她的手背,喉中嗚嗚低鳴,她驚覺的看它,餓了嗎?小東西?抬起頭來,她叫住了一輛計程車。聚散兩依依2/29
懊回去了。一個漫游的下午,帶回一只馬爾吉斯狗,回家怎麼說呢?或者,鐘家會喜歡小狽的,最起碼,可慧會喜歡小狽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這只小狽得來不易,硬是從獅身人面那兒搶來的呢!她坐在計程車中,抱緊了小狽,用手撫模著它的頭,她望著那白色的小身體,輕聲說︰「你需要一個名字,給你取什麼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對她附耳低語︰
「為我生個孩子,我要給他取蚌好名字!」
「什麼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完全是自我主義!俗氣!」
「那麼,」文樵看著天空,笑著︰「咱們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個三胞胎,第三個只好叫斯斯了!」
「胡說八道!」她笑著,他也笑著,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兩人幾乎弄翻了那條小船。
她低俯著頭,眼眶又濕了。下意識的,她撫弄著小狽。沒有威威,沒有尼尼,沒有斯斯,什麼都沒有。如果有個孩子,她也不會如此形單影只了。如果有個孩子!
小狽更不安了,開始低聲的吼叫。她抱起小狽,把面頰貼在小狽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輕輕的摩擦著︰
「你該有個名字,叫你什麼呢?」
她沉思著,嘆了口長長的氣。
永遠不會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遠不會了。她望著車窗外面,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來往穿梭,台北永遠熱鬧;男有分,女有歸,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她呢?她卻是個游魂。車子停了,「家」到了。家里有她該喊爸爸媽媽的鐘家二老,還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憐愛的可慧!她下了車,抱著小狽走往鐘家大門。
「還有你!」她對小狽說︰「尼尼!尼尼!這不是個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2
鐘可慧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的打量著自己。
她有一頭柔細烏黑的頭發,不長不短,剛剛齊肩披著,光潔而飄逸。她的眉毛秀氣,眼楮大而明亮,睫毛長得可以在上面橫放一枝鉛筆。她的鼻子不高,卻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翹,有些調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這是她最引以為憾的事。女乃女乃總是說,還小呢,還會長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經滿十八歲了,她從十六歲起,就沒長高過一公分!十八歲!十八歲是個美好的年齡,不是嗎?她對著鏡子抬了抬眉毛,眼珠靈活的轉了轉。她穿了件寬腰身最流行的粉紅色毛衣,有兩個布口袋在毛衣前面,可以把雙手都攏進去。一條緊身的粉紅色AB褲,燈芯絨的,顯得她的腿修長而勻稱。她在鏡子前輕輕旋轉了一子,說真的,她很滿意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全家都稱贊她漂亮,有張老天給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運。她曾為自己的容貌驕傲過,直到賀盼雲闖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驀然了解到一件事,美麗兩個字包容了太多東西,風度、儀表、談吐、氣質,甚至思想、學問、深度、感情……都在內。她趕不上盼雲,盼雲是個女人,而你,鐘可慧,你只是個孩子!
她對盼雲幾乎有些崇拜,雖然她從不把這種崇拜流露出來。她崇拜盼雲的雅致,盼雲的文靜,盼雲的古典,盼雲的輕柔……以至于盼雲不用說話,而只是默默瞅著人的那種神韻。那是學都學不來的,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深幽的美。就是這種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驕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經打賭沒有一個女人會捉住他,結果仍然向盼雲俯首稱臣,什麼獨身主義,什麼終身不娶都飛了。結果呢……結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慘痛的悲劇!小叔,小叔,小叔……她瞪著鏡子,驀然轉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陽出來了,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參加蘇家的舞會,蘇檖檖過十九歲生日,她說要開個狄斯可舞會!
狄斯可!可慧是那麼迷狄斯可呀!迷得都快變成病態了。她情不自禁的跑到唱機邊,放上一張唱片,身子就跟著音樂舞動起來。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蘇檖檖的生日舞會上出出風頭。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勁了,徐大偉跳起舞來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想起徐大偉她就一陣煩,爸爸、媽媽、女乃女乃都喜歡徐大偉,她卻總覺得徐大偉有些木訥,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訥,平常反應遲鈍也罷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諒的大缺點,僅僅憑這一項缺點,就該把徐大偉「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來,跳得身子都發熱了。走過去,她關掉唱機,看看手表,已經快五點鐘了,太陽已經落山,今晚講好去蘇家吃自助餐,那該死的徐大偉怎麼到現在還不來接她,大家都說好要早去早開始。徐大偉就是徐大偉,什麼事都慢半拍!樓下有門鈴響,她側耳傾听,該是徐大偉來了。樓下有一陣騷動,女乃女乃爸爸媽媽的聲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裝好了要給蘇檖檖的生日禮物,打開房門,她輕快的直沖下樓。才到樓梯上,她就听到一陣小狽的輕吠聲。怎麼?家里有只小狽?她好奇的看過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雲,正坐在沙發里,懷中緊抱著一只雪白色的小狽。那小狽渾身的長毛披頭散發,把眼楮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愛得厲害。她听到女乃女乃正在說︰「……家里都是地毯,小狽總是小狽,吃喝拉撒,弄髒了誰收拾,何媽已經夠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