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樵会照顾你,”他的声音虚飘飘的:“何雯和燕青也会,他们都会常常来看你,不会像你想像那么孤独,我会拜托他们照顾你……”她睁大了眼睛,扬著睫毛,紧紧的盯著他。她的呼吸不知不觉的急促了,她的胸腔沉重的起伏著。在这一刹那间,关若飞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在她耳边回响,他根本无意于娶她,他根本无意于解决问题!她抽了口气,他居然想把她一个人抛下来,陈樵会照顾你,何雯和燕青也会,这样你就放心了吗?这样你就能无牵无挂的走了吗?她张开嘴,冷冷的,幽幽的,清清楚楚的说:“真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的费心,你实在太好了,太周到了,居然会拜托人来照顾我。你使我感动极了,安慰极了,快乐极了……”他愕然的瞪著她,她脸色惨白,容颜凄楚,但是,她的唇边却涌现了一个笑容,一个又陌生又讽刺的笑容。和她认识了这么许多年,几乎已经算不清楚是多少年了,他从没有听过她用这种讥讽的语气说话,从没看过她这种又讽刺、又痛心、又失望、又悲切的表情。这使他震惊而惶惑了。在震惊中,还混杂了对自己的愤怒和轻蔑。是的,他是个懦弱的,逃避现实的混蛋!他不敢带她回去,不敢让父亲发现他们同居的事实,因为,他那么了解父亲,又那么爱他父亲,这样做等于会杀掉他!于是,他就像个鸵鸟似的把头藏起来,既舍不得她,也不敢面对父亲!他轻视自己,他愤怒而无奈,她的笑声刺激了他,抓住她的手腕,他摇撼著她,哑声低吼:
“不许这样说话!不许这样笑!不许这样讽刺我!”
“不许?哈!”她笑了起来,真的笑了起来,但是,她眼里却涌满了泪水:“你不许?好的,你不许的事我都不做。我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讽刺你,不许和你一起回家,不许丢你的脸,不许……”他用嘴唇迅速的堵住了她的嘴,在这一刹那间,她注意到他脸上有种真切的痛楚,那痛楚似乎在他整个身体里燃烧,似乎要把他烧成灰烬。这痛楚的表情立刻把她给打倒了。她后悔了,后悔用这么讥刺的语气,后悔用这么刻薄的句子,她的乔书培!在他用唇堵住她的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的体会到他的矛盾和痛苦。她立即原谅他了,她爱他那么深,以至于无法不原谅他了,非但原谅了他,她反而愤恨起自己的失言和冷酷了。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下了面颊,他的嘴唇灼热的从她面颊上吮过去,一路吸尽那泪珠,他的身子溜下去,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裙褶里。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他说:“我是个伪君子,我懦弱,我是只鸵鸟,我不敢面对现实。我没有谋生能力,甚至没有恋爱的权利,我常常对你很凶,因为我那么自卑,生怕你轻视我,我就急于自茏。我和燕青混在一起,因为她是大学生,因为她喜欢我,这满足了我的自尊……噢,采芹,你不会懂得我的心情,你不会懂,我常挑剔你,因为不挑剔你我就没有份量了!噢,采芹,”他苦恼的转动著头:“你在轻视我了!你在讽刺我了!因为你看穿我一钱不值,看穿我根本是个懦夫……”“够了,别说了!”她喊著,把他的头从自己膝上捧起来,他的脸涨红了,他的眼神狼狈而愁苦,他像个无助的小婴儿。“够了,够了,别说了!”她含泪低语:“是我不好,我一向信任你,我不该反抗你的!我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好了,书培,你回去吧,我会在这儿等你,我会──和陈樵他们处得很好,我会试著和燕青交朋友……”
他站起身来,默默的著她,她仍然坐在那床沿上,微仰著头,凝视著他。他们默然相对,彼此深深的注视著对方,也探索著对方。然后,一件奇迹又发生了!那种密切的,心灵相通的,神秘的,从他们童年起就把他们连锁在一块儿的力量,又在他们之间迸发了。她站起来,投入了他怀里。他立即吻住了她,深切的、甜蜜的、辗转吸吮的吻住了她,多日以来,他们之间,没有这样亲切过了,没有这样狂热过了,没有这样心与心相连,灵魂与灵魂相撞击了。他们滚倒在床上,彼此占有了彼此,彼此也献出了彼此。
然后,放寒假了。他却绝口不再提回去的话,她帮他收好衣箱,他笑著把衣服挂回壁橱里。
“我不回去了。”“什么?”她惊奇的。“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孤伶伶的过春节,所以,我写了一封信给爸爸,告诉他苏教授不放我走,他相信了。所以,我不回去了,我要和你一块儿过年。”
她看著他,她的眼睛闪亮,脸庞发光。
“而且,”他继续说:“我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家室内设计公司里画设计图,所以,我不回去也是名正言顺的,并不算欺骗爸爸。那工作如果做得好,开学后还可以继续做,我们就可以寄点钱给爸爸了。”
“你现在就可以寄点钱给他了。”她悄声说。
“用你赚的钱吗?”他粗声说:“免谈了!”
她不敢再说话了,骄傲的乔书培,自尊的乔书培,你未免把“彼此”分得太清楚了!但是,她多爱他哪!自从听了他上次的“剖白”,她比较了解他那份矛盾的心情了!也真正体会出他对她的爱。她不再怀疑,不再自苦了。她多爱他哪!她再不嫉妒苏燕青了,再不挑他毛病了,再不跟他生气了。连未来的结局,她都再也不管了!……这个冬天或者很冷,但是,他们却真正享受了一段最甜蜜最温馨的生活。
没有争执,没有嫉妒,没有猜疑……这种日子是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做梦了,美好得会说梦话了:
“采芹,你喜欢什么形式的结婚礼服?”他问,靠在床上,用炭笔在速写簿上勾出一件礼服的样子来:“领子上加点花边,袖口上用荷叶边,下摆这样宽下来,在后面打上褶,再用一串小玫瑰花从上到下的缀上去,披纱上也是玫瑰花,粉红色绉纱做成的玫瑰。礼服用全白的太素了,加上粉红的玫瑰,岂不娇艳?你瞧,这样好吗?”他把速写簿推在她面前,给她看。她望著那速写簿,脸色嫣红,就像朵粉红色的玫瑰。她把面颊贴在他胸口,低声说:
“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但是你不许生气。”
“说吧,我并不是暴君呀!”他用手轻拂她的头发,她脑后有细细的绒毛,他就俯下头去吻她颈项里的绒毛,她笑著滚开了身子。“好痒!”她说。“你要问我什么?”他把她拉过来。拿起炭笔,他又开始在速写簿上画另一件结婚礼服。
她望著那礼服,再望望他。
“你有没有一些喜欢苏燕青?”她小心翼翼的问。
“哦?”他在礼服上加上许多小花。“如果我说不喜欢,就太虚伪了,我很喜欢她。”
“你有没有想过──”她说得更小心了。“她当你的新娘,会比我合适?”他丢下了速写簿,闭上了眼睛,直挺挺的躺著。
“我生气了!”他宣布著。
“噢,说好不生气的,说好的!”她慌忙叫著,去揽他的脖子,去拨他的眼皮,去吻他的嘴唇。“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他睁开眼睛来,把她抱在胸前,他认真的看看她,低叹了一声。“是的,我想过。”他坦白的说:“不是为我想的,而是为爸爸想的。不过,现在这已经不成问题了,如果我们这一代的婚姻,还要受上一代的影响,就太可悲了。爸爸会为我而接受你。”“那么,”她屏住呼吸,窒息的问:“你是真的想过要娶我?不是说著玩的?不是一时迷惑?不是为了安慰我?敷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