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到底念不念书?预备把每门功课都当掉是不是?孙健,你别跟我玩花样了,把英文书找出来!”
“是哩!”孙健做了个鬼脸,从底下掏出了英文课本来,翻出“作业”簿,他的问题又来:“老师,kiss是什么词?”
“动词。”“你错啦!”孙健又笑:“kiss就是接吻对不对?”
“对呀。”“那不是动词,那是连接词!”说完,他就放声大笑了。孙康当然也跟著笑,一面笑,一面问他哥哥:
“哥哥,你有没有跟‘迷死’‘克死’过?”
“我倒没有,但是我打赌乔老师一定跟‘迷死’‘克死’过!”孙健说。“老师,和迷死克死的滋味是怎样的?”孙康问。
孙健包笑,孙康也笑。乔书培头上已经冒汗了,他拍拍手,正要施展一点“尊严”,镇压一下“局面”,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孙太太──一个四十几岁,浓妆艳抹而盛气凌人的女人拦门而立,微蹙著眉头,她直视著乔书培,冷冷的问:
“乔老师,你能不能给他们上点课,而不要和他们说笑话,闹著玩?你知道──两小时是一晃就过去的!”
乔书培觉得血往脑子里冲去,他跳了起来,第一个冲动,就想摔下书本,说一句“老子不干了”。但是,他想起家里还等著钱用,想起几天以来,都没钱买菜了,想起欠陈樵的钱还没有还……他强忍下心头的一股怨气,勉强的说了句:
“我正──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孙太太望著那两个笑成一堆的儿子:“我看不出你尽力在什么地方?你们在研究什么问题?”
“妈,”孙康又是一脸“天真相”:“我们在研究‘克死’!”
“克死?”孙太太一脸疑惑!
“是啊,乔老师和迷死克死啊……”
“孙康!”乔书培涨红著脸喊。
孙太太正视著乔书培,眼光凌厉,神情冷漠。
“乔老师,希望你不要在上课时间,讲你的风流艳史。我知道你们学艺术的,都是些嬉皮。可是,我们家两个孩子,从小就都规规矩矩的,我为他们请家庭教师,是要帮助他们读书,希望你不要把他们引导到你们艺术家那条风流散漫的路上去!……”“孙太太,”乔书培沉重的呼吸著,尽力的压抑著自己。“我想,您有点误会……”
“误会,”孙太太自以为是的摇摇头。“我不会误会的。你还是别和他们说笑,多给他们温温功课吧!”
乔书培垂下眼睛,紧咬住牙关,强忍住即将冲出口的一句粗话,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屋里开著冷气,他的头上仍然冒著汗珠。窗外有隐隐的雷声,是今年夏天第一次打雷,大概要下雨了。他心里模糊的想著,沉默的站著,一时间,他一点都不像个家庭教师,倒像个挨了骂,受尽委屈的小学生。“乔老师,”孙太太继续说,“我必须问问你,你对于我们老大考高中,到底有几分把握?”
乔书培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著孙太太,心想,这问题你该去问你那个宝贝儿子,怎么问起我来了?几时规定过,家庭教师要“包”人考上高中?他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终于冲出口一句话:“毫无把握。”“什么?”孙太太跳了起来:“这两个月,你在做些什么呢?”
“我在教他们念书啊!”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忍耐已久的火气蓦然爆发了,而且一发就不可止。他大声的、正色的、凛然的、怒气冲冲的喊了出来:“问题不在我做了什么,问题是你的儿子什么都不做!我教我的,他荒废他的!两个月以来,我和你的两个儿子,是在彼此浪费时间!他们根本无心念书,无心考试,无心上高中!我想,你最好把他们送到军校去,军事管理一番。我这个嬉皮教不了你这两个优秀的孩子!抱歉!我走了!你另请高明,去教他们狗得模脸,狗得一吻宁,狗得来,狗得拜吧!”说完,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昂著头,在孙太太的目瞪口呆,和孙健两兄弟再也笑不出来的注视下,大踏步的冲出了那间书房,又大踏步穿过客厅,直冲到大门外面去了。
一冲出了孙家,乔书培才发现外面正下著倾盆大雨,而且雷电交加。出来时天气还晴朗,他也没带雨衣,只穿了件香港衫。现在,雨像倒水般从天空直注下来,他才在屋檐下站了站,横扫的雨水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和裤管。他的心中还在冒著火,冒著熊熊然的怒火,这冰凉的雨点反而带给他一阵快意。他把心一横,干脆骑上了他那辆二手货的破脚踏车,冒著那倾盆大雨,往“家”中骑去。
在风雨交驰下,他这段路起码骑了一小时。当他终于到了家,他已经是道道地地的“落汤鸡”了。浑身上下,都在滴著水。他上了四层楼,又“再上一层楼”,采芹正倚窗对外傻望著,一看到书培,她打开房门,撑了把伞,就直冲过来。书培直著喉咙对她喊:“别出来了,反正我已经湿透了,你何必也饶上,一出门准湿透!”采芹并没有听他,踩著满阳台的积水,她飞奔而来,把伞遮在他头上,而一任雨水淋湿了自己。书培揽著她,两人穿过那由“日日春”盆景搭出的“小路”,直奔进门内,到了房间里,书培是头发挂在脸上,衣服贴在身上,水珠顺著头发、手指、衣角、裤管……一直往下淌。而采芹也湿了,肩上、头发上都是湿漉漉的,脚上的一双拖鞋,完全被水泡过了。采芹没有管自己,冲进浴室,她取出一条大毛巾,就把书培按在怀中,没头没脑的帮他擦拭著,一面喃喃的、歉然的、负疚的说著:“看到下雨,我就知道你惨了。本来算好了时间,我要拿了伞到巷口去接你的,那么,你最起码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可是,你提前回来了,我就没去接你,我真该早一点去等的……”书培在毛巾里连打了两个喷嚏,采芹又慌了,放下毛巾,她又往厨房冲去。手忙脚乱的开瓦斯,烧热水,他们一直穷得没有钱装热水炉,每次洗澡都要用开水壶烧热水,再一壶一壶的提到浴室里去。采芹一面烧热水,一面嚷著:
“你必须马上洗个热水澡,我再给你煮一碗姜汤喝,别弄得生病了,就惨了。”书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他看著采芹忙忙碌碌的跑来跑去,烧开水,找生姜,切姜块,找红糖,煮姜汤……她那双白白女敕女敕、纤细修长的手指,经过两个月烧菜煮饭洗衣擦地的各种粗活,已经不再娇女敕了。他凝视她,她的头发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纱的衬衫,肩上全湿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的怜惜和懊丧在交递啃噬著他,他粗声的说了句:“你先去把自己弄弄干,好不好?”
她飞快的抬眼看看他,又低头去切生姜,笑著说:
“我没关系,我根本没淋湿!”
“你还没淋湿!”他低吼著,跑进厨房,他把菜刀从她手上抢下来,命令的说:“去换件干衣服,再来弄!”
“不行呀!”她焦灼的说:“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他重重的一跺脚,大声说:
“我也不要你生病!”她看他一眼,叹口气。默默的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嘴唇,低声说:“不要待我太好,我会恃宠而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