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支慢四步,乐队的奏乐柔和而旖旎。小眉不由自主的用眼光跟踪着他们,云楼紧揽着他的舞伴,那女孩的头倚着他的面颊,轻柔的滑着步子,两人显得无比亲昵。小眉痉挛了一下,垂下头去,她很快的啜了一口茶,怪不得!敝不得他真的不来了,他并不寂寞呵!
“怎幺?认得吗?”邢经理问,深深的看着小眉。
“是的,”她仓卒的回答。“见过一两面,他常来听我的歌。”
她不愿再谈下去了,站起身来,她挑起了眉梢,用夸张的轻快的态度说:“我们为什幺不去跳舞?”
他们也滑入了舞池,不知道出于怎样一种心理,她一反平日“保持距离”的作风,而紧倚在邢经理的肩头。她笑着,说着,嘴里哼着歌,没有片刻的宁可静,像一只善鸣的小金丝雀。
好几次,她和云楼擦身而过,好几次,他们的目光相遇而又分开,云楼紧闭着嘴,脸上毫无表情,就在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一下,仿佛他根本不认识她。倚在他怀里的那个少女有对灵慧的大眼睛,有两道挺而俏的眉毛,和一张满好看的嘴。虽然不算怎幺美丽,却是很亮,很引人,很出色的。
一曲既终,云楼和那少女退回到位子上了。小眉和邢经理却接跳了下面的一支恰恰。小眉的身子灵活而有韵律的动着,舞动得美妙而自然,她似乎全心融化在那音乐的旋律里,跳得又专心,又美好,又高兴。
云楼截住了在场中走来走去的女侍,买了一包香烟。
“你抽烟?”他的舞伴诧异的问,那是翠薇。
“唔,”云楼鼻子里模糊的应了一声,目光继续追逐着在场中活跃舞动着的小眉。
“那女孩长得很像涵妮,”翠薇静静的说:“猛一看,几乎可以弄错,当作就是涵妮呢!”
“涵妮可不会对一个老头子做出那副妖里妖气的样子来!”云楼愤愤的说,燃起烟,抽了一大口,引起了一串咳嗽。
翠薇注视着他,说:“不会抽烟,何苦去抽呢?烟又不是酒,可以用来浇愁的!”
云楼瞪了翠薇一眼。
“你不知道在说些什幺?我干嘛要浇愁?”他再抽了一口烟,这次,他没有咳,但是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握着香烟的手是震颤的。
“你认识她吗?”翠薇问。
“认识谁?”
“那个像涵妮的女孩子!”
“我干嘛要认识她?”云楼没好气的说。
“哦,你今天的火气可大得很,”翠薇说。“早知道拖你出来玩,反而把你的情绪弄得更坏,我就不拉你出来玩了。”
云楼深抽了口气,突然对翠薇感到一份歉意。
“对不起,”他低低的说:“我不知道怎幺了。”
“我知道,”翠薇说,看了看在场中跳舞的小眉。“我没看过这幺像涵妮的人,或者,她就是你在街上碰到过的那个女孩子?”
“或者。”云楼打鼻子里说,紧盯着小眉。小眉正退回座位来,她的身子几乎倚在邢经理的怀里。“哼!”云楼哼了一声。
“别弄错了,云楼,”翠薇说:“那又不是涵妮!”
“管她是谁!”云楼深锁着眉说,开亮了桌上那盏叫人的红灯。
“你要干嘛?”翠薇问。
“叫他们算帐,我们回去了。”
“不跳舞了?”
“不跳了!”
翠薇看了云楼一眼,没有说话。云楼从口袋里模出了一本记事册,在上面匆匆的涂了一些什幺,撕下来,他交给了那来算帐的侍者,对他指了指小眉。付了帐,他拉着翠薇的手腕,简单的说:“我们走吧!”
翠薇沉默的站起身来,跟着云楼走出了中央酒店,一直来到街道上,翠薇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怎幺?为什幺叹气?”云楼心不在焉的问。
“为你。”
“为我?”
翠薇看着前面,这是暮春时节,几枝晚开的杜鹃,在安全岛上绽放着,月光下,颜色娇艳欲滴。翠薇再叹了口气,低低的说:“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云楼呆住了,看着月光下的花朵,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心绪飘渺而零乱,许许多多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交迭,有涵妮,有小眉,每个影像都带来一阵心灵的刺痛,他悼念涵妮的早逝,他痛心小眉的沉沦。咬住牙,他的满腔郁愤都化为一片辛酸了。
这儿,小眉目送云楼和翠薇的离去,忽然间,她觉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振作不起来了。邢经理一连和她说了两句话,她都没有听清楚,坐在那儿,她茫然的看着表演台上的一个歌女,那歌女正唱着“不了情”。她闭了闭眼睛,心里恍惚而迷惘。然后,一个侍者走到她身边来,递上了云楼那张纸条。
她的心猛然狂跳,出于第六感,她立即知道是谁写的条子了。打开来,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何堪比作青莲性,原是杨花处处飞!”
她一把揉绉了纸条,苍白的脸色在一刹那间涨红了,咬紧了牙齿,她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孟云楼,我恨你!她在心里喊着,我恨你!恨你!恨你!你侮辱吧,你轻视吧!你这个自命清高,扮演痴情的伪君子!
“什幺事?小眉?”邢经理问。
“没有!”小眉咬着牙说,语气生硬。摔了一下头,她一把抓住邢经理的手,她的手心是冰冷的。“我们再去跳舞!”
“不。”邢经理拉住了她。“我们离开这儿吧,你需要休息了。”
“我不休息,”小眉说:“我们今天去玩一个通宵!我不想回家!”
邢经理深深的注视她,静静的问:“那是你的男朋友?是吧?”
“他?”小眉的声调高亢。“去他的男朋友!我才不要他这样的男朋友呢!”望着邢经理,她的两颊因激怒而红晕,眼光是烦恼而痛楚的。“我想喝一点酒。”“起来,小眉,”邢经理说:“我送你回家!”
“怎幺,你不愿跟我一起玩?”小眉挑战似的扬起了眉梢。
“小眉,”邢经理拍了拍她的手背。“理智一些,你年纪太轻,还不了解男人,世界上的男人都不足以信任,包括我在内。”他笑笑,笑得沉着而真挚。“但是,我不想占你便宜,尤其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回去吧,小眉,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千万别做出错事来!”
小眉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语不发,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满眼都含着泪水,轻轻的,哽咽的,她说:“我懂了,请送我回去。”
于是,他们走出了中央酒店,到了邢经理的车子里。邢经理一面开车,一面安静而镇定的问:“你爱他?”
爱?这是小眉从没想过的一个字,她思念过他,她关怀过他,她同情过他,她恨过他!但是,她不知道她爱不爱他?
“我不知道,”她迷惘的说,喃喃的说。接着,她又愤然的接了一句:“我恨他!我讨厌他!”
邢经理嘴边飘过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回过头来,他看了看小眉,语重心长的说:“多少年轻人,是多情反被多情误!小眉,你要收敛一点傲气才好!”
小眉怔住了。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她心底充塞着一片凄苦与迷茫。接着,她突然用手蒙住脸,哭起来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要哭,只觉得满月复酸楚、委屈,和难言的悲痛,她哭得好伤心好伤心。邢经理迅速的把车子停在街边,用手揽住她,急急的问:“怎幺了?小眉?怎幺了?”
于是,小眉一面哭,一面述说了她与孟云楼相识的经过及一切,夹带着泪,夹带着呜咽,夹带着咒骂,她叙述出了一份无奈的,多波折的,懵懵懂懂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