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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船 第43页

作者:琼瑶

那对蛱蝶仍然在花丛中绕来绕去,投下许多流动的光与彩。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里,不禁看呆了。直到一个声音惊动了她。

“嗨!湘怡,你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是正准备出门的嘉龄。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洋装,白色大翻领,再配上一条白色的宽腰带,看起来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树夹道的浓荫之中,撑着一把蓝绸子的阳伞,亭亭玉立。整个花园、阳伞、和嘉龄加起来,是个完整的“夏天”。伞面上闪烁着夏日的阳光,裙褶上散发着夏日的生趣,还有那张年轻的脸庞,和夏天一般热,一般明朗。这个少女是诱人的,相信没有人能不为所动。可是,纪远呢?他让这个少女从他手中滑过去,却抓住了可欣。可欣,属子“灵”的,嘉龄,属于“质”的。完全不同的两种典型。但是,纪远是属于“灵”与“质”合而为一的,为什么他会选择可欣而放弃嘉龄?湘怡愣愣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

“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嘉龄嚷着说:“中了暑吗?”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从草地上站起身来,她有些讪讪然。“没什么,你那么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

“你好像有心事,”嘉龄转动着伞柄,伞上的钢条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与影,灿烂的阳光在伞面上喜悦的流转。“为什么?为了哥哥吗?”

“不是,”湘怡摇摇头,“真的没什么,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

“可欣?”嘉龄怔了怔,不再转动伞柄,阳光停在伞面上。

“她怎样?她好吗?”

湘怡凝视着嘉龄,多么复杂的感情关系!版诉她,看看妹妹如何反应,或者可以测知哥哥的心情。不过,这兄妹二人的个性是不同的,嘉龄比嘉文洒月兑得多。

“她和纪远结婚了!”

“什么?和纪远?”嘉龄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气。

“他们终于结婚了!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他们不会结婚,纪远是不要婚姻的。他怕一切形式和束缚。”

“有时他也会甘愿投进束缚里去。”

“是的,对可欣。”阳光隐没了,夏天从伞面上流去。

“总之,这是件喜事!”湘怡故作轻松的说:“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们,送一份礼,也表示点意思。怎样?嘉龄?我们一起去?”

“去看他们?”嘉龄的眉头蹙了起来,声调里有着不寻常的高亢。“为什么要去看他们?他们的世界里未见得容纳得下我们,我们的世界里也未见得容纳得下他们!我不相信在经过这些事件之后,两家还能建立什么友谊!”她说得很急促,语气中带着突发的愤懑。阳伞有个迅速的转动,转走了夏天,秋的阴影近了。她走向大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湘怡,对哥哥管紧一点,他是你的丈夫,不再是别人的未婚夫!”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大门被砰然带上,留下一抹旋转的蓝。无数的旋转,无数的光,无数的彩,无数的五色缤纷……

湘怡木立在花园里,瞪视着那些在她眼前浮动的色彩。是的,嘉龄凭直觉说出的话却颇有道理,这个少女并没有忘情于纪远,正像她和嘉文都无法摆月兑可欣的阴影一样。纪远和可欣,这曾是他们的朋友、爱人、和最亲密的知己,而今竟像个魅影般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

太阳大了,阿珠从客厅里伸出头来喊:“太太,好进来了,晒多了太阳不好哦!”

湘怡收拾了水壶和剪刀,走进了屋里。整个下午,她都陷在神思不定之中,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中午,杜沂回了家,嘉文却没有回来,杜沂说嘉文有朋友请吃饭,不回家午餐了。餐桌上,湘怡显得十分沉默,杜沂留心的注视了她一会儿,她的脸色并不好,神情也有些黯淡,这个好脾气的孩子是从不会表示什么不满的,看来嘉文有许多让她难过的地方。

“怎样?家里有什么事没有?”为了打破室内的沉默,杜沂随意的问了一句。“嘉龄呢?”

“噢,”湘怡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困惑的摇摇头。“没有事。嘉龄出去了。”

杜沂仔细的望着她。

“你的气色不好,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哦,没有。”湘怡急急的说,迅速的在脸上堆起一个笑容。

杜沂不安的吃了几口饭,再看看湘怡。

“别和嘉文闹别扭,他是很孩子气的。”

“和嘉文闹别扭!怎么会呢?”湘怡说,坦白的望着杜沂。

“别担心,爸爸,我和嘉文很好,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是因为收到可欣的信,她和纪远已经结婚了。”她盯着杜沂的眼睛。

“她问起您,爸爸。”

“是么?”杜沂不安的欠伸着身子,困难的咽下一口饭。

“她怎么说?”

“您要看吗?”湘怡取出可欣的信,递了过去。

杜沂匆匆的看了一遍。“问候杜伯伯,假若她愿意来我家走走,我想妈妈和我都会很开心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带给杜沂一阵内心的激荡。“且让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无数!”多年以前,他看过两句类似的话。是一瓣红色的茶花,题上的是:“一片残红,染上泪痕知几许!”那是雅真花园的茶花,当他离开沈家到上海去之后,雅真寄来的,没多久,雅真就和可欣的父亲结婚了。他放下了信纸,湘怡正静静的望着他。

“你该去看看他们!”他说。

“您呢?”

“我也会去的,等过几天。”他支吾着,推开饭碗站起身来,湘怡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您认为──”湘怡迟疑了一下说:“我该把这消息告诉嘉文吗?”

杜沂怔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他用怜爱的眼光望着湘怡,轻声的说:“你对嘉文太忍让了,湘怡。给他开一刀吧,这个毒瘤早就该割掉了。”

湘怡凝视着饭碗,她的思想停顿了几秒钟。杜沂也这样说?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了。或者,她对嘉文确实太纵容了一些,她不该怕这消息带给嘉文打击。她思索着,整整一天,都茶饭无心,连那未完工的婴儿装,也懒得去拈针动线。是的,杜沂是对的,她应该给嘉文动动手术了。只是,没有一个医生,能担保自己的手术不出毛病!

晚饭之后,嘉文和湘怡回到卧房里,这两天,嘉文倒是很守信用,下了班就回家。窗口的鹦鹉,不停的嘁嘁喳喳,啼声搅乱了一窗月色。嘉文站在鹦鹉笼前面,不住的逗弄着那两只鹦鹉,啼声更急更脆,小小的翅膀扇动着,把月光扑落在窗棂上。湘怡不声不响的走了过去,把可欣的来信送到他的面前。

“什么东西?”嘉文狐疑的问。

“可欣的信。”

嘉文的脸微微变色,接过信笺,那熟悉的字迹立即引起他本能的颤栗。打开信笺,他看了下去,从头看到底,却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再从头看了一遍,他明白了。那两个人终于结婚!他觉得浑身痉挛,身不由己的跌坐在一张椅子里。

湘怡正站在窗前,若无其事的给鹦鹉换食料和清水,听到椅子的震动声,她不经意似的回过头来,轻松的问:“你看完了吗?”

“唔。”嘉文申吟了一声,信纸和花瓣都飘落在地下,他用手蒙住了脸。

“你在干什么?”湘怡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问。

“我……我……”嘉文的声音从掌心中飘出来,带着深深的颤栗和痛苦:“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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