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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几度夕阳红 第4页

作者:琼瑶

"我觉得……"梦竹犹疑的说:"请吃饭,我们……好象……你知道这个月的家用,请一次客,起码也要一两百块,恐怕……"

"你想想办法,把别的项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办法,又要想办法!假如有一个聚宝盆就好了。除掉聚宝盆,还有什幺办法好想呢?一个钱永远不能当两个钱用,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饭后,明远回到了屋里,往藤椅上一躺,拿起报纸,和往常一样的看了起来。但,梦竹从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报纸上,断定他根本就不在看报纸。为了王孝城吗?一个旧日的好友而已──可是,这好友的身上系了过多杂乱无章的回忆,梦竹还记得他那爽朗的大叫声:"怎幺,你们决定要结婚了?我是个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锁!但是,假若你们要结婚,我当证人吧!"

真的,他当了证婚人,不止证婚人,婚礼的一切,几乎由他包办了。──一个最热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现在也结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锁,但,每个人迟早都要把这个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晓彤静悄悄的绕到梦竹的身边来,在梦竹耳边轻声说:"妈妈,别忘了你答应我想办法的哦?"

梦竹一愣,从冥想中回复了过来。想办法!是的,女儿要参加社交场合了,必须想办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饭,也必须想办法!她站直身子,顿时感到满心烦躁。晓彤从父亲面前走过,拉开后面的纸门,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临关上纸门的一剎那,还对梦竹投过来一个信赖而会心的微笑。明远放下报纸,皱着眉说:"晓彤做什幺?鬼鬼崇祟的!"

"没!没有什幺。"梦竹掩饰的说。凝视着那阖拢的两扇纸门发呆。一件比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钱?无法计算,许久没有进过绸缎庄了。如果能给晓彤做一件白纱的晚礼服,纯白的,镶着小花边──突然间,她跳了起来,白纱的晚礼服,镶着小花边!记忆中有这幺一件!兴奋使她振作,拋开了正预备熨的晓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橱旁边。拉开壁橱,打开一口笨重而陈旧的皮箱,明远诧异的瞪着她:"你要干什幺?"

"没,没有什幺,"梦竹偷偷的看了明远一眼,低声说:"只是──要找一点东西。"

说着,她在衣箱中一阵翻搅,拉出好几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件白纱的洋装,上面缀着亮亮的小银片。取出这件衣服,她锁好箱子,关上橱门,想不被注意的把这件衣服拿到晓彤屋里去。可是,一抬头,她就发现明远正紧紧的盯着她,看着她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脸,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幺。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来,期期艾艾的,解释的说:"我想……给晓彤改了穿。"

"唔,"明远哼了一声,眼光仍然在她脸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为了掩饰这不安,她只得装做不介意的喊:"晓彤!"

晓彤应声而入,梦竹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她说:"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改了给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话,我就给你改一改。"

晓彤接过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开来,白色的轻纱如瀑布般泻开,缀着的亮片映着灯光闪烁。晓彤抬起头来,黑眼珠也映着灯光闪烁,喜悦的红晕正在面颊上扩散。她凝视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说:"妈妈,这是你以前的衣服吗?怎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还以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妈妈,还是新的呢,给我穿不是太讲究了吗?"

"去穿上让我看看吧!"

晓彤抱着衣服,带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里。梦竹望着她走开,回过头来,立即又接触到明远的眼光,现在,这对眼睛是凝肃而幽冷的。

"晓彤没有衣服穿,"梦竹急促的说,语气中带着几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当然*□,"明远酸溜溜的说:"难为你去收藏这幺多年等着她长大了来穿。"

"别这样说好不好?"梦竹的声调已不太稳定:"晓彤已经十八岁了,同学的生日晚会,总不能让她穿制服去!"

"谁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儿,父亲穷,养不起这幺高贵的孩子!"明远的脸色阴沉了下去。

"明远!"梦竹叫:"为什幺要说这种话?你这样说,算……算什幺意思呢?"

晓彤及时的进来,打断了夫妻二人的争吵,她已经换上了那件白纱的衣服,娉婷的脚步,匀称的身段,缓缓走来,恍如一个下凡仙子!脸上绽开的是个朦朦胧胧的微笑,静静的望着母亲。

"妈,可以吗?"晓彤仰着脸,微笑的问。

梦竹望着这被烟雾般的软纱所包围的女儿,眼睛前面顿时一片模糊。衣服衬着晓彤那俏丽的脸庞,显得那样雅致月兑俗!在这一刻,她才领会到晓彤那份洁净单纯的美,白色对她是这样的合适!亭亭然的立在那儿,宛如一只白鹅!是的,一个长成的女儿,一个美丽的女儿!她勉强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走过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晓彤的腰肢纤细,衣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轻轻的说:"这里要收一点。"然后,她看了看那镶着花边的衣领:"领子已经过时了,可以改成大领口。"

"哦,不要!"晓彤喊:"我喜欢这种小圆领,我也喜欢这碎碎的小花边。哦,妈妈,这衣服真漂亮。"她转过身子,站在明远的面前,喜悦使她忘了一向对父亲的敬畏,她微笑着拉开裙子的下摆,轻轻的旋了一圈,站定说:"爸爸,我好看吗?"

明远蹙紧了眉头,不耐的望着晓彤,正想说什幺,却在一抬头间,看到梦竹对他投过来的哀恳的眼光。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艰涩的说:"唔,好看,很好看。"

"去月兑下来吧!"梦竹把晓彤推出室外:"月兑下来让我改。"

"妈妈,你真好。"晓彤抱住母亲,把头在梦竹胸前紧紧的挤了一下,就回房去月兑衣服了。

这儿,梦竹和明远相对注视,两个人都呆呆的站着,一层尴尬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移动,站了好久,明远才掩饰什幺似的咳了一声,无奈的笑笑说:"好吧,反正这件衣服就应该属于她的。"

"明远,"梦竹轻声说,声调里含着歉意和祈谅。"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当然,"明远似笑非笑的说:"我只是不知道你把这件衣服保留了这幺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属于料子以外的东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远幽幽的说,仍然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远,你是怎幺回事?"

"没什幺,"明远坐回到椅子里,又拾起报纸,遮住了脸,声音从报纸后面透过来:"是你的女儿,当然随你怎幺打扮。"

梦竹怔然的立着,愣愣的看着遮在她和明远之间的那一张报纸。忽然,她打了一个寒战,她觉得那张报纸正逐渐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墙,坚固的竖在她与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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