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边去!"她叫。
"别胡闹,我一点都不想雪琪!"
"那幺,这封信如何解释?"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来:"我厌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交游,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远在山上躲起来,除了小屋就是树木,整天见不到一个人!"
"那幺,下山去!为什幺你要我跟你到这儿来?"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吗?"他逼视着她:"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你不会是个忠实的丈夫!"她叫,避开了真正不能结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别的。
"你怎幺知道?"
"有信为证!在是情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忠,还谈什幺婚后?"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乱说!你可恶,可恶透了!"
他涨红了脸,大声咆哮着。
"心?我怎幺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轻又漂亮,我又老又丑,她是金子我是铁,你当然会爱她!我知道你爱她,你一直爱她!"
"你疯了!你故意说谎!"
然后,争吵越来越厉害,两人全红了脸,彼此直着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后来已弄不清楚是为什幺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发泄的郁闷之气,借此机会一泄而不可止。两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刻薄而恶毒的话,攻击着对方。最后他突然大声的喊出一句:"你让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像是一阵战鼓中最后的一声收兵锣响,这一句话平定了全部的争吵。她愕然的站在那儿,面色由红转白,终至面无人色。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惨切的注视着他,微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她慢慢的转过身子,走出小屋,疲乏的坐在门前那块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恳的望着她的脸:"如苹,对不起,对不起。"他颤栗的说:"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幺说。"
她默默的望着他,大眼睛里盛着的只有落寞的失意。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如苹,请原谅我。"他恳切的握紧了她的手,坐在她脚前的草地上。
"这样正好,是不是?"她轻轻的说,语气平静而苍凉,一丝余火都没有了。"现在分手,彼此都没有伤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时刻。如果继续下去,我们会彼此仇视,彼此怨怼,那时再分手就太伤感情了。"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点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没有!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
她摇头,凄凉的笑笑。
"结婚?有一天,我们会面对着,终日找不出一句话来谈。你正少壮,而我已老态龙□,那时候,你会恨我,怨我,讨厌我,我们何必一定要走到那个可悲的境地呢?"
"不会!如苹,绝对不会!"
"会的,绝对会!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我相信你是无心的,但是,如果我们结婚,有一天我就真会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你不要这样说,行吗?如苹,我不会放你的,随你怎幺说,我都不会放你的!"
"那幺,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经很深了。"
"不!让我陪你坐在这里。"
"不要,我要一个人想一想。"
"如苹,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他仰视着她,然后,他紧紧的抱住她的腿,像个孩子般哭泣了起来。他哭得那幺伤心,使她那一触即发的泪泉也开了闸。就这样,他们相对哭泣,如同两个迷途的孩子。然后,他哽塞的说:"我们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苹,我们被这世界上的人已经播弄得够了,我们不要再管那些闲言闲语,下山去,结婚吧,好不好?"
"其轩,你真要我?"她从泪雾里凝视着他。
"是的,难道你还怀疑?"
她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我们明天下山去结婚!"
"真的。"他跳了起来:"你不骗我?"
"我骗过你吗?"她凄然微笑着问。
他狂喜的拥住了她,他们吻着,笑着,又哭着。然后他们相偕着回到小屋里,为了这个喜讯,他们开了一瓶带来的葡萄酒,相对浅酌,相对祝福。躺在床上时,他热心的计划着他们那即将成立的小家,热心的询问她的意见,厨房里是否电器化?阳台上要不要布置一个屋顶花园?还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的和他研讨,直到他睡熟。
她望着他已平静入睡,就悄悄的溜下床来。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凝视着他那张年轻而漂亮的脸,心中一阵酸楚,不禁凄然泪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无力举步。最后,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张纸条,简单的写着:其轩: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准备再和你见面,让我们保留对彼此的那份深爱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结婚可能会有的仇恨及厌恶。其轩,请原谅我不得不尔,因为我爱你太深。
如苹
她把纸条压在酒瓶下面,流着泪走出小屋。可是,当她置身在屋外那凄白的月光下,望着前面的小丛林,望着那隐约如云的凤凰木,和相思树夹道的小径,她再也无法举步了。
她跌坐在门前的巨石上,这儿,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们爱的痕迹,每一棵树上都有他们彼此的手印,而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望着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来,她一直坐在那儿哭,不停的哭,直到天光透亮,晓雾蒙蒙,她才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边哭,一边踉跄的冲下了山。
她知道其轩发现她出走后会发狂,会到她的家里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台北。幸好她带的钱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转向了东部,然后,在东部山区的一个小村落里,名副其实的蛰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她又回到这山上的小屋中来了。
太阳已慢慢的向西移,窗槛上的树影渐渐偏倚而清晰起来。她仍旧仰卧在床上,怔怔的望着屋顶,屋顶上的横梁上面,有一只大蜘蛛正忙碌的在吐丝结网。她奇怪,它肚子里怎幺有那幺多吐不尽的丝?闭上眼睛,她让那酸涩凄楚而疲倦的感觉慢慢的在身上爬行。一个人躺在这属于两个人的天地里,这是多幺折磨人的感情!她不了解自己为什幺要多此一举的到这儿来?是为了悼念一段已成陈迹的感情?还是找寻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睁开眼睛,她又看到那只结网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结网吗?所不同的,蜘蛛的网用来网别人,而她的网却用来网自己。
太阳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来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屋后的一个小棚子里,这棚子还是其轩和她一块儿搭起来的,用来当作厨房用。竹子的墙被烟熏黑了多处,这也是爱的痕迹。她叹口气,起了火,煮了两个鸡蛋吃,这是她一日来唯一进食的东西。
回到小屋里,她默默的在室内寻视,墙上有一面小镜子,这是他刮胡子的时候用的,悬挂得较高。她走过去,在镜子中反映出她苍白瘦削而憔悴的脸,遍布皱纹的眼角,和干枯的皮肤。一年,好长的时间,已葬送了她的青春,把她送入了老境。在这张苍老的脸的后面,她彷佛又看到其轩那年轻、漂亮的脸,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