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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草 第25页

作者:琼瑶

“他来了就让他来吧,与我何干?”说完就溜进了水里。清凉的潭水,使我浑身一爽,把头也钻进了水里,我开始向较深的地方游去。然后又换成了仰泳,躺在水面上,阳光刺著我的眼睛,但却温暖而舒适,我阖上眼睛,充分的享受著这美好的太阳,美好的潭水,和这美好的世界。

“啪”的一声,一样东西打在我身旁,溅了我一脸的水,我翻身一看,是一块柚子皮,抬头向岸上看去,维洁正在对我胡乱的招手,一面把新的柚子皮扔了过来。我游过去,潜泳到岸边,然后猛然从水里钻了出来,维洁仍然在水面搜寻著我的踪迹,手里举著一块柚子皮不知往哪儿扔好,嘴里乱七八糟的在咒骂:“这个死丫头,鬼丫头,下地狱丫头!”

我爬上岸,维洁吓了一跳,我禁不住大笑了起来,维洁愣了一下,也跟著大笑了。在维洁旁边,我看到两个青年,一个是维洁的大哥维德,另一个我却不认识,笑停了,维德才走过来,对我彬彬有礼的点了个头,像小学生见老师似的,我又想笑,总算忍住了。他指了指身边的人,对我说:

“这是我的同学任卓文,刚刚在桥上碰到的。”又对任卓文说:“这是我妹妹的同学,江绣怡小姐!”

我望著任卓文,他是个高个子、宽肩膀的青年,眼睛亮亮的,带著一种思索什么似的神情,像个哲学家。猛一注视之间,这张脸我有点“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不禁盯住他多看了几眼,等到发现他也一瞬不瞬的注视我时,我才慌忙调开眼光,心里暗暗的骂了一句“见鬼!”而且我这水淋淋,穿著游泳衣的样子见生人总有点不自在,我用毛巾裹紧了身子。问:“你们也来游泳吗?”“唔。”维德吞吞吐吐的:“我想,请江小姐和舍妹到茶棚里喝两杯汽水!”“江小姐和舍妹”,多文诌诌的措词,像是背台词似的,同时,他那涨红了的脸实在使我提不起兴趣,我奇怪那么洒月兑的维洁却有这么一个拘束的哥哥,我摇了摇头说:

“我不渴,我宁愿游泳去!”转过头,我对任卓文说:

“你游不游?”“不!”他摇了一下头,笑笑。“我不会游。”

不会游,真差劲!尤其有那么一副好骨架子。我挑挑眉毛,想还回到潭水里去,维洁一把拉住了我:

“别跑,小鹧鸪,我提议大家划船!”

我瞪了维洁一眼,心想还好,“小鹧鸪”这名字并不算十分不雅,否则给她这样喊来喊去的算什么名堂?任卓文正望著水边一堆戏水的孩子发呆,听到维洁的话突然转过头来,对我紧紧的盯了一眼。然后望著维洁,有点尴尬的笑笑说:

“划船我也不行!”“只要船不翻就行了嘛!”维洁不耐的说,“这样吧,我们租两条小船,大哥和绣怡一条,我和这位先生一条,如果你真不会划就让我划,包管不会让你喝水!”

“我看,我看,”维德扭扭捏捏的说:“我看我们租条大船吧!”维洁对她哥哥凶狠狠的瞪了一眼,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没有用,窝囊透了!”就赌气似的说:“好吧,大船就大船!”

我望著任卓文,忍不住的说:

“你为什么不学划船游泳?游泳去,我们教你!”

“不,”他笑笑,颇不自然,“我也赞成划大船!”

真倒楣,碰到这两个没骨头的男人,还不如自己玩玩呢!我满心不高兴,如果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是我的兄弟的话,我一定要把他掀到水里去灌他一肚子水。大船来了,维洁头一个冲上船去,差点被绳子绊个斤斗。我和维洁相继上了船,任卓文也轻快的跳了进来,船身晃了一下,他用右手拉住了船篷支持了身子平衡。忽然,我发现他的左手始终没有动过,呆板板的垂在身边,我冲口而出的说:

“你的左手怎么了?”他望了我一眼,神情显得有点古怪,然后用右手拍拍左手说:“这是一只废物!”我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左手已经残废了,怪不得他不便于游泳和划船!轻视心一消失,我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我点点头说:“是不是小儿麻痹?”“不,”他望著我:“是为了一只风筝。”

“风筝?”我问,脑子里有点混乱。

“是的,一只风筝,一只虎头风筝!”

“哦。”我抽了一口冷气,紧紧的望著他,难怪我觉得这张脸如此熟悉,这世界原来这么小呀!“哦,”我咽了一口口水,困难的说:“你是阿福!”

“不错!”他笑了,竟笑得非常爽朗:“你没有变多少,小鹧鸪,除了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个大女孩之外。一看你从水里上岸我就疑惑著,但是我不敢认,已经太久了!要不是许小姐喊了一声小鹧鸪,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你,你这只手,一直没有好吗?”我艰涩的问,简直笑不出来。“这是我母亲的愚昧害了我,但是,它并不太影响我。”他轻松的说,仍然笑著,然后说:“你的脾气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率直!”“哦?”我靠在船栏杆上,手握住栏杆。维洁兄妹诧异的望著我和任卓文,我向来长于言辞,现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奇怪任卓文怎么能笑,怎么还有心情来讨论我的脾气?我目不转睛的盯住他那只残废的手,胃里隐隐发痛,整个下午的愉快全飞走了。六岁,对任何人而言,都只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年龄。但,爸爸常说古人有八岁作官,十岁拜相的,那么,我距离作官拜相的年龄也不过只差一丁点儿了。可是,我却只会爬到树上掏鸟窝,踩在泥田里模泥鳅,跟著附近的孩子们满山遍野的乱跑。我会告诉人鼬鼠的洞在哪儿,我会提著一条蛇的尾巴来吓唬隔壁的张阿姨,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草莓,我能辨别有毒和无毒的菌子。但,假如有人间我一加一等于多少,我会不假思索的说等于一万。

那时,爸爸在乡间的中学教书,我们都住在校内的宿舍里,左右全是爸爸同事的眷属,孩子们总数约有五十几人,男孩子占绝大多数。虽然妈妈用尽心机想把我教育成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家闺秀,可是我却一天比一天顽皮。我喜欢混在男孩子堆里,整天弄得像个泥猴。妈妈气起来就用戒尺打我一顿,但那不痛不痒的鞭打对我毫不奏效,只有两次,妈妈是真正狠揍我,一次为了我在张阿姨晒在外面的毛毯上撒尿,另一次就是为了阿福。阿福,他是老任的儿子,老任是学校里的清扫工人。阿福出身虽低微,却是校内孩子们的头儿,第一,他的年龄大个子大。第二,他已经念了乡间小学。第三,他有种任侠作风和英雄气概。第四,他有一个蛮不讲理而其凶无比的母亲,如果谁招惹了阿福,这位母亲会毫不犹豫的跑出来把那孩子揿在泥巴里窒息个半死。基于以上几种原因,阿福成了我们的领袖,但他却不大高兴跟我玩,因为我是女孩子,而且我太小了。那天,我们有七八个孩子在校园里放风筝,我拥有一个最漂亮也最大的虎头风筝,得意洋洋的向每个人显示。可是,当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风筝都飞得只剩了个小黑点,我这个漂亮的虎头风筝仍然在地下拖,我满头大汗的想把它放起来,可是无论我怎么跑,那风筝就不肯升过我的头顶。那些孩子们开始嘲笑我,我心里一急,就更拿那个风筝没办法了。这时阿福走了过来,他一直在看我们放风筝,因为他自己没有得放。“让我帮你放,小鹧鸪。”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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