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了就讓他來吧,與我何干?」說完就溜進了水里。清涼的潭水,使我渾身一爽,把頭也鑽進了水里,我開始向較深的地方游去。然後又換成了仰泳,躺在水面上,陽光刺著我的眼楮,但卻溫暖而舒適,我闔上眼楮,充分的享受著這美好的太陽,美好的潭水,和這美好的世界。
「啪」的一聲,一樣東西打在我身旁,濺了我一臉的水,我翻身一看,是一塊柚子皮,抬頭向岸上看去,維潔正在對我胡亂的招手,一面把新的柚子皮扔了過來。我游過去,潛泳到岸邊,然後猛然從水里鑽了出來,維潔仍然在水面搜尋著我的蹤跡,手里舉著一塊柚子皮不知往哪兒扔好,嘴里亂七八糟的在咒罵︰「這個死丫頭,鬼丫頭,下地獄丫頭!」
我爬上岸,維潔嚇了一跳,我禁不住大笑了起來,維潔愣了一下,也跟著大笑了。在維潔旁邊,我看到兩個青年,一個是維潔的大哥維德,另一個我卻不認識,笑停了,維德才走過來,對我彬彬有禮的點了個頭,像小學生見老師似的,我又想笑,總算忍住了。他指了指身邊的人,對我說︰
「這是我的同學任卓文,剛剛在橋上踫到的。」又對任卓文說︰「這是我妹妹的同學,江繡怡小姐!」
我望著任卓文,他是個高個子、寬肩膀的青年,眼楮亮亮的,帶著一種思索什麼似的神情,像個哲學家。猛一注視之間,這張臉我有點「似曾相識」,仿佛在哪兒見過,不禁盯住他多看了幾眼,等到發現他也一瞬不瞬的注視我時,我才慌忙調開眼光,心里暗暗的罵了一句「見鬼!」而且我這水淋淋,穿著游泳衣的樣子見生人總有點不自在,我用毛巾裹緊了身子。問︰「你們也來游泳嗎?」「唔。」維德吞吞吐吐的︰「我想,請江小姐和舍妹到茶棚里喝兩杯汽水!」「江小姐和舍妹」,多文謅謅的措詞,像是背台詞似的,同時,他那漲紅了的臉實在使我提不起興趣,我奇怪那麼灑月兌的維潔卻有這麼一個拘束的哥哥,我搖了搖頭說︰
「我不渴,我寧願游泳去!」轉過頭,我對任卓文說︰
「你游不游?」「不!」他搖了一下頭,笑笑。「我不會游。」
不會游,真差勁!尤其有那麼一副好骨架子。我挑挑眉毛,想還回到潭水里去,維潔一把拉住了我︰
「別跑,小鷓鴣,我提議大家劃船!」
我瞪了維潔一眼,心想還好,「小鷓鴣」這名字並不算十分不雅,否則給她這樣喊來喊去的算什麼名堂?任卓文正望著水邊一堆戲水的孩子發呆,听到維潔的話突然轉過頭來,對我緊緊的盯了一眼。然後望著維潔,有點尷尬的笑笑說︰
「劃船我也不行!」「只要船不翻就行了嘛!」維潔不耐的說,「這樣吧,我們租兩條小船,大哥和繡怡一條,我和這位先生一條,如果你真不會劃就讓我劃,包管不會讓你喝水!」
「我看,我看,」維德扭扭捏捏的說︰「我看我們租條大船吧!」維潔對她哥哥凶狠狠的瞪了一眼,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沒有用,窩囊透了!」就賭氣似的說︰「好吧,大船就大船!」
我望著任卓文,忍不住的說︰
「你為什麼不學劃船游泳?游泳去,我們教你!」
「不,」他笑笑,頗不自然,「我也贊成劃大船!」
真倒楣,踫到這兩個沒骨頭的男人,還不如自己玩玩呢!我滿心不高興,如果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是我的兄弟的話,我一定要把他掀到水里去灌他一肚子水。大船來了,維潔頭一個沖上船去,差點被繩子絆個斤斗。我和維潔相繼上了船,任卓文也輕快的跳了進來,船身晃了一下,他用右手拉住了船篷支持了身子平衡。忽然,我發現他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呆板板的垂在身邊,我沖口而出的說︰
「你的左手怎麼了?」他望了我一眼,神情顯得有點古怪,然後用右手拍拍左手說︰「這是一只廢物!」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左手已經殘廢了,怪不得他不便于游泳和劃船!輕視心一消失,我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我點點頭說︰「是不是小兒麻痹?」「不,」他望著我︰「是為了一只風箏。」
「風箏?」我問,腦子里有點混亂。
「是的,一只風箏,一只虎頭風箏!」
「哦。」我抽了一口冷氣,緊緊的望著他,難怪我覺得這張臉如此熟悉,這世界原來這麼小呀!「哦,」我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你是阿福!」
「不錯!」他笑了,竟笑得非常爽朗︰「你沒有變多少,小鷓鴣,除了從一個小女孩變成個大女孩之外。一看你從水里上岸我就疑惑著,但是我不敢認,已經太久了!要不是許小姐喊了一聲小鷓鴣,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你,你這只手,一直沒有好嗎?」我艱澀的問,簡直笑不出來。「這是我母親的愚昧害了我,但是,它並不太影響我。」他輕松的說,仍然笑著,然後說︰「你的脾氣也沒有變,還是那麼率直!」「哦?」我靠在船欄桿上,手握住欄桿。維潔兄妹詫異的望著我和任卓文,我向來長于言辭,現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奇怪任卓文怎麼能笑,怎麼還有心情來討論我的脾氣?我目不轉楮的盯住他那只殘廢的手,胃里隱隱發痛,整個下午的愉快全飛走了。六歲,對任何人而言,都只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年齡。但,爸爸常說古人有八歲作官,十歲拜相的,那麼,我距離作官拜相的年齡也不過只差一丁點兒了。可是,我卻只會爬到樹上掏鳥窩,踩在泥田里模泥鰍,跟著附近的孩子們滿山遍野的亂跑。我會告訴人鼬鼠的洞在哪兒,我會提著一條蛇的尾巴來嚇唬隔壁的張阿姨,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草莓,我能辨別有毒和無毒的菌子。但,假如有人間我一加一等于多少,我會不假思索的說等于一萬。
那時,爸爸在鄉間的中學教書,我們都住在校內的宿舍里,左右全是爸爸同事的眷屬,孩子們總數約有五十幾人,男孩子佔絕大多數。雖然媽媽用盡心機想把我教育成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家閨秀,可是我卻一天比一天頑皮。我喜歡混在男孩子堆里,整天弄得像個泥猴。媽媽氣起來就用戒尺打我一頓,但那不痛不癢的鞭打對我毫不奏效,只有兩次,媽媽是真正狠揍我,一次為了我在張阿姨曬在外面的毛毯上撒尿,另一次就是為了阿福。阿福,他是老任的兒子,老任是學校里的清掃工人。阿福出身雖低微,卻是校內孩子們的頭兒,第一,他的年齡大個子大。第二,他已經念了鄉間小學。第三,他有種任俠作風和英雄氣概。第四,他有一個蠻不講理而其凶無比的母親,如果誰招惹了阿福,這位母親會毫不猶豫的跑出來把那孩子撳在泥巴里窒息個半死。基于以上幾種原因,阿福成了我們的領袖,但他卻不大高興跟我玩,因為我是女孩子,而且我太小了。那天,我們有七八個孩子在校園里放風箏,我擁有一個最漂亮也最大的虎頭風箏,得意洋洋的向每個人顯示。可是,當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風箏都飛得只剩了個小黑點,我這個漂亮的虎頭風箏仍然在地下拖,我滿頭大汗的想把它放起來,可是無論我怎麼跑,那風箏就不肯升過我的頭頂。那些孩子們開始嘲笑我,我心里一急,就更拿那個風箏沒辦法了。這時阿福走了過來,他一直在看我們放風箏,因為他自己沒有得放。「讓我幫你放,小鷓鴣。」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