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假的?”这不是圣人的行为了吗?赵系玦不敢置信,但回想这几天与顾冬晴相处的情形……好像生气的都是他,她的声音语调都很一致,平淡无起伏。
到底是她功力高强,还是他修养差?赵系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伤不知道多久才会好,心情已经够糟糕了,麻烦你行行好,说话含蓄点吧,多替别人想想可以吗?”他不想体验被气死的滋味,那一点儿都不光彩。
他开口要求顾冬晴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顾冬晴迟疑了一会儿后,竟然一口应允了。
“好吧,我尽量。”别提他失明的事。
每个人都有其罩门,本就不该往伤口上撒盐,他好在一点肯把问题症结说出来,有的人闷在心里自认吃瘪,背后却动作不断才惹人厌。
殊不知顾冬晴这一应允,大大扭转了赵系玦对她的印象。说不定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是她接触的人少,对她要求的人更少,外显的冷漠诱导了别人对她的看法,而他恰恰好是其中一个错得离谱的傻子。
第2章(1)
赵系玦握着黑紫色的竹竿,任由顾冬晴牵引,足下是由石板混碎石铺成的道路,石板大小约莫他脚掌长度,走起来略带崎岖,但不算难行。
他开口一问:“‘百花谷’里,真的有种百花吗?”
“没有,师父随便取的,没意义。”他漫天问着,感觉得出来他是无聊,不是真心想知道,由此可知,他应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彼冬晴带他到“百花谷”里唯一一处的草皮上,那是她闲暇时最爱待的地方,就算他瞧不见眼前绿油油、风吹草低的景致,也能感受到凉风拂面而来,吹起淡淡绿草香气的清爽。
“这里是清心坡。”她拿过竹竿,比了比他的身长,扶他坐下后,拿起短刃削出适合他的长度,好让他当手杖。
他居住的客房右侧植了一排紫竹,他手大,要挑粗细适中的竹材不算容易,勉强找到一棵,本来想削好让他使,再一路探过来,岂知他这几天闷坏了,连几刻钟都没耐心等,上头的竹叶还没清干净就一把抢过去,囔着要走。
“这风吹来真舒畅,清心坡取得真好,确实清心。”赵系玦双手支在身后,长腿交叉,迎面而来的清风吹出他一身风姿潇洒,他感叹地道:“我离家近五年,足迹踏遍南方,总想着缓下脚步,好好欣赏眼前美景,却不曾真正定下心来,今天有机会坐下来吹风闻啼鸟,眼却不能视物,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嗯。”顾冬晴应了一声,不做任何评判。
“我忽然想知道‘百花谷’的样子,你形容给我听。”他满声雀跃。
她一顿,颦眉思索,对他突然冒出的要求早已见怪不怪。
“有人、有花、有草、有树,很平凡的山谷。”
“……啊?!”他随即失笑。“这要我如何想像?你得形容得具体些。先从眼前的景色开始好了,你跟我说说我手比出的范围内有什么东西?记得,具体一些。”
顺着他大开的双臂望出去,从小看到大的景色,她熟悉得很,一朝要她具体详述,确实难倒了她,她只懂得照本宣科。“左边一棵油桐树,右边是炼丹房。”
“照你述景的方式,除非我眼睛好了,否则我对‘百花谷’的印象永远都是有人、有花、有草、有树跟房子,极为平凡的山谷。你不是很爱看书吗?怎么不学学书中赞花记景的词句,拿来形容‘百花谷’的景色?”看能不能藉此从她嘴里多撬出几个字,说他无赖也好,就是想听她说话,顾冬晴的嗓音当真人间难得几回闻。
照他的说法,那会看书的就会写书?会吃药的就会开药方?顾冬晴相当不以为然,冷冷地道:“你就会?”
“当然,何难之有?我就算没有咏景的文采,口述出一幅画简直易如反掌。你仔细听好,先从背景,天空的颜色、云朵的形状开始叙述;再来是中景,几年的油桐树、树干多粗、花开与否等等。你再试试。”
“对我难如登天。”顾冬晴继续削竹,不理会他的要求。
“谷里不是没有孩子,你身为大师姊,不用念书哄他们睡觉吗?”
“不用。”她念了两行就自行读了下去,时常忘我,找她念书只会让孩子更鼓噪睡不着,根本没得听故事。
“真好,我弟弟妹妹差了我四、五岁,小时候都要我给他们念书,才肯乖乖上床就寝……”他语调倏降,如寒冬腊月。
“想家了?”
“还好,就是不知道家里怎样了。”人事、景物是否依旧?他只能在梦里推想。
彼冬晴取出磨石使劲地磨着竹身,赵系玦陷入沉思,两人吹着清风,安然无语。
“做好了,你使看看,不够长的话我再重削一支。”
赵系玦撑着紫竹杖站起来,一开始不习惯,晃了两下,稳住身形后还真觉得她削的竹子合手好用,竹身又不扎手。
“看不出来你挺厉害的,竹杖竟然削得如此顺手。”顾冬晴个头小遍小,本领倒满多的,真想看看这不到他肩头的小泵娘,暗地里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才会厉害成这样。
“顺手就好,我领你走一回,你可得牢牢记着。”领他走回房门口,又走回清心坡。“你记着,出了房门口直走三十步,右边有块白英石,你竹杖打到它就再往前走两步,然后右转,再走二十步就是清心坡。坡上有棵油桐树,你走在草皮上记得用竹杖小心点地,别让树根绊倒。
“清心坡周围刚好围了一圈大石头,你要回房间朝哪个方向走都可以,打到石头就随着阵形绕,有缺口的就是回房间的路,直走二十步,左转三十二步。”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就算他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家,他都不知道从他房门口到大厅有几步距离。
“因为我失明过。”
什么?!赵系玦震惊,足下险些一滑。“你是说跟我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不然呢?”他说这什么废话?
赵系玦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失明过,尝过他此刻的痛苦,不知为何他想起来就心疼。
“何时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失明?”
彼冬晴本来不想说,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讲的,但在看见他为此发急担心的神色,心又软了。“十几年前了吧。我打娘胎出来就带着一些病谤,师父怕我养不活,从小就拚命喂我吃些奇奇怪怪的偏方跟药草,结果目力愈来愈差,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甚至还吃出一身异香。”
小时候身体不好,几乎卧病在床,出门吹点小风就连夜咳个不停,能做的事除了看书外,便是她兴不起兴趣的刺绣,加上“百花谷”早年并不好过,她无法帮忙谷里种菜养鸡、喂鱼除草,师父又竭尽比里的物力财力为她的病情奔波,不少师妹为此眼红,认为师父偏心,而她天生个性清冷,师妹们自然就少与她亲近往来,除了霓裳和衔春会主动找她攀谈,其余的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来找她帮忙。
若是让谷里的师妹们知道师父与她的关系不仅只于此,还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恐怕她在谷里的小话都能淹成溪了。幸好她有先见之明,不顾娘亲反对,坚决拜师。
“你目力全恢复了吗?”赵系玦心拧得好紧,当时她还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究竟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瞎了,青天霹雳却不得不面对接受,至少知道自己还有得救,而她是慢慢承受即将失明的惊慌,面对的是即将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黑暗里,无法视物识人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