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霜叹了口气,像是不知该从何道起的模样,但在回到曹营的熟悉,以及夏侯猛给予她的安适双重温暖感觉的抚慰下,她终于娓娓道来。
“去年底,房都尉与我……”
她讲得仔细,他听得专注,而且绝不允许她打任何马虎眼,于是在夏侯猛的引导下,许多尘封的往事,便逐一重现。
比方说她后来利用待在山阴两个月的时间,仗着自己是端木恺亲口证实的正妻身分,曾结结实实的整治了他表姊叶荷及其夫婿邱霖一顿。
“你没有弄出人命来吧?”
“我与房都尉做的是什么事,岂能将事情闹大?”飞霜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太小看了自己一样。“只是让叶荷承认雀蜂是她让人去放的,逼着她在邱氏宗族的面前,痛责自己善妒的不是,反正他们夫妻反目成仇定了,还有她等于间接破坏了妹妹叶莲的婚事,以后也休想再回得了娘家,这种两面不讨好、四处碰壁的窘况,可比任何官府的刑罚都还要来得有效。”
“也残酷得多。”夏侯猛指出。
“你别忘了房都尉赔上的是一条命。”
从她锐利的眼神中,夏侯猛恍惚首度捕捉到曹操之所以敢于派遗她为细作的缘由。
“难怪迎桐每回提起你们幼时相识的经过,都爱说你最调皮机灵。”
“哪里,她点子才多呢,不过我前些日子还以为自己又找到了另一位当年的小难友。”
“真的?”夏侯猛兴味盎然的问道,只因为妻子一直到今天,都还不曾放弃三人有天必定能再碰面的期盼。“怎么说?”“你知道我们三人分别叫做什么别号?”“香云、蝶衣和蝉风。”
“对,香云、蝶衣和蝉风,而就在几天前,于周瑜宴请我与端木恺席间,小乔夫人曾提及吴侯府内,有位香姑娘……”乍闻孙权有意思要把妹妹许配给端木恺,飞霜简直有五雷轰顶之感,别说她的家世其实并不输于那孙尚香,就算她贵为曹操之女,和孙尚香也是没得比的呀。
只要她是曹营中的人,此生便无和端木恺共结连理的希望,而且看他那个模样,似乎也早就将扔在山阴家中的那个糟糠之妻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她才会在悲愤交加的情绪冲击下,猛灌酒喝,接着还起身随着周瑜的琴声,唱了两首歌。
先唱:“涉江釆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却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其实她和端木恺分明是“异心而同居”,哪里是“同心而离居”呢?唱到最后,她几乎已按捺不住满心的酸楚,为免失态,接下去便选了一首诉说女子热烈情感的民间恋歌来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多么单纯的女儿心思?就像她对端木恺的一片痴情一样,但除了向上天诉说,说想与夫君相知相惜,直到海枯石烂,直到天地相合,举世减绝以后,才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与君分别外,她又能向谁倾吐呢?但这些,端木恺可知晓?应该都不知道吧,因为她一边唱,他一边喝酒,既没朝她望,好像也完全没在听,飞霜就是在那一瞬间,做下了回曹营的决定。
令她愈发伤心的,是端木恺竟然也有同样的打算,在他与周瑜领军西向前,曾对为他整衣的飞霜说:“茉舞,我出征以后,你也回去吧。”
“寒衣。”惊骇的她,差点就掉了手中的武冠。
“此次与曹贼对抗,是其正的决一死战,我早已下定决心,非生即亡,若不能凯旋而归,那就马革里尸吧。”
“为什么?”飞霜忍不住往前一步问道:“为什么要有这么悲观的想法?”“你觉得我悲观?”端木恺似乎有些惊讶。“你以为我想死?”身处乱世当中,做的又是危险的工作,莫说是端木恺,就连她自己原本也很看得开生死,可是一旦心有所系,就再也潇洒不起来。
反观端木恺,却似乎洒月兑依旧,那是否正好表示自己在他心中根本毫无分量呢?“难道不是?”“当然不是,”端木恺一口否认道:“我只是不怕死,并非想死,在战场上的我会全力以赴,大半的原因是自己这倏烂命虽不值钱,但我可不想把并肩作战的好友也推向死亡的深渊。”
“为什么说自己的命是不值钱的烂命?”“因为那是事实。”
“谁说的?又是谁灌输你此等荒谬的想法?”“我的母亲。”
飞霜知道这个话题并不安全,如果自己不够小心,马上就会露出马脚,但难得端木恺自己肯提起这个心结,她又怎么舍得轻易放弃。
“你的母亲?”
“对,我是个不被父亲及母亲甚爱的孩子,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
飞霜摇头想要说不,却不知道如此一来,又该如何解释缘由,正感为难之际,端木恺已经率先开口道:“所以若能战死沙场,倒也不枉此生,只是你……我对你……”在他金色眸中闪烁的,是什么复杂的情愫?飞霜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的衣襟,他却已经低头避了开去。
“寒衣。”
“我离开之后,你也回去吧,昨夜在我醉倒之前,隐约听见你在唱:‘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所以我想你终究是离不开家乡的,在走之前,我会特别拜托二嫂,助你还乡。”
“你怎知我家乡在何处?”飞霜在心头低泣:我的家乡在山阴县啊。你知是不知?“塞外吧,不在江东、不在曹营,而在更北的地方,就回那里去吧。”
“你……”千头万绪,齐上心头,但千言万语,却都梗在喉头;如果寒衣认为这样是最好的结局,那就这样吧;三个月来,她既从未对他提及自己是雪飞霜,当然就不可能在战云密布的此刻才揭穿身分,徒增他的心理负担。
就这样吧,让他全心全意上战场去,让他一心一意求胜,让他回来后,毫无窒碍的成为孙家的乘龙快婿,至于自己,便人如其名的,化为漫天飞舞的花茉,不在他心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心意一决,飞霜便将手中的鹖冠呈上。“戴上这大冠,祝中郎将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届时官禄加身,富贵双全。”
端木恺却只注视着她手中的武冠道:“这是新的?”“前一顶被你摔歪了,所以我请人特地为你再打造了一顶。”
他伸出手来轻抚插在左右两侧的双鹖尾,轻声问道:“你可知道为何大凡虎贲、中郎将、武骑等,都喜选戴此冠?”“因为鹖者雉类,属鸷鸟,其相斗时,必至死乃止,所以选其尾插于冠之左右以示勇,故为武士所喜戴。”
“这鹖尾……?”他欲言又止。
但飞霜却听懂了。“是我亲手插上的。”
两人再凝眸相望片刻,端木恺便像下了重大决定似的,将金色鹖冠接过来说:“我会全力以赴。”
“中郎将保重。”飞霜最后是朝着他不见丝毫停顿及迟疑的背影,喊出了由衷的祝褔。
而端木恺早已看不见她夺眶而出的热泪。
结果在大军开拔以后,小乔却没有静待她过去,反而亲自找上门来。
“小乔夫人。”飞霜脸上的泪痕犹新,只得赶紧擦拭。
“不是说好喊我姊姊的吗?”
“我……”面对她的亲切,飞霜再度泫然欲泣。
“罢了。”小乔笑言:“如此牵挂,怎适合当战士之妻?”她刚反射性应道:“谁要当战士之——”整个人便僵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