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吴侯帐下之扬威中郎将——端木恺。”
“可怜吴侯。”贾唱女突然讥剌道。
“大胆。”端木恺随即喝斥,而座中诸人除了周瑜仍一派气沉神定以外,其余人等早都噤若寒蝉。
“前任吴侯渡江南下之初,将兵虽只有六、七千人,但战力坚强,所向皆破,无人莫敢当其锋;我还听说孙策为人,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听受,善于用人,是以士兵见者莫不尽心,乐为效死;到了江东以后,且严申军令,士兵不得掳掠民间财物,鸡犬菜茹,一无所犯,因而受到百姓的欢迎,声势渐盛,终至威震江东。”
想不到屈屈一个卖唱女,对孙策生前的功业会有如此深入的认识,厅内霎时鸦雀无声。
“简言之,孙策能以父亲孙坚所留下的一点名气,及几个干部和数百名部曲的小小遗产,凭其个人的英武,在江南开创基业,殊为不易,惜英年早逝,幸后继有人,临终前对现任吴侯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这话可说是‘知弟莫如兄’,讲得对极了。孙权不常自将,但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推心置月复,信任专一,的确不负乃兄所托。我只是不明白,何以有你这位粗鄙无礼的反证?莫非言多必失、行多必错,所以才说可怜吴侯,中郎将,难道我有说错?”端木恺从未被人抢白至无言的地步,正当座中诸人,除了周瑜仍旧面不改色,甚至还满怀兴趣,等着看端木恺的反应之外,余者尽皆为白衣歌女捏一把冷汗之际,厅内突然又起变化。
“雪飞霜。你这个贱女人居然没死,看我不——”一进厅内便推倒屏风,往飞霜身上扑打过来的女人,因为被飞身向前的端木恺拦住,所以既没有得逞,也没有机会骂完。
“吴府之内,岂容你撒野,快住手。”
“我为什么要住手?她害得我——”年约四十,长相不错,偏因一脸蛮横而变得狰狞的女人才再度开骂,便又嘎然而止,随即喊道:“寒衣?你不回山阴,还在此地做啥?难道不知舅父、舅母与我双亲,皆已为你和莲妹的婚事忙翻了天?”原来如此。端坐在一旁的周瑜心想:原来这位泼辣女人的妹妹,正是端木恺一路沉郁寡言的缘由;不过话说回来,若天底下一般姊妹,都如同他的爱妻小乔与其姊大乔容貌相似、个性也相仿那样,端木恺还的确是有烦恼的道理。
岂料端木恺接下去的反应,却令周瑜也失了镇静,惊跳起来。
“荷表姊,我不回山阴,先至钱唐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她。”他不但口里说着,手也已经伸出去,将雪飞霜拉近身旁。
“她?你和她有什么关系?”
“也难怪你不知道,因为我根本没让任何人知道;荷表姊,见过我的妻子?”话一说,他便将雪飞霜脸上的面巾掀开。
“呀。”端木恺的表姊率先尖叫出声:“鬼啊。”
那的确是一张不怎么好看的脸,眼泡肿胀,鼻歪嘴斜,一张脸足足有别人的一倍半大,左脸颊尤其红肿高耸,几乎就将左眼给挤成为一条细缝。
“荷表姊,请你放尊重一点,勿要胡说八道,”端木恺却一派镇静的要求:“别忘了,算起来,她还是你的弟媳妇儿。”
“我……我才没有这么丑的亲戚,寒衣,你是在开玩笑的,对不对?她不可能是你的妻子,对不对?难怪这狐狸精每次唱歌时,都只让她爹在屏风前拉弦或弹琴,自己则始终躲在后头,这样也能将邱霖那死鬼迷得团团转,我倒是要看看等他见过你这妖女的真面目后,还迷不迷你?走,跟我见我夫君去。”
“荷表姊,我说过了,”端木恺以其挺拔的身材,护住雪飞霜,挡住了叶荷。
“这是我的妻子,一待办完她爹的后事,我马上就带她回家里去拜见公婆。”
“寒衣,这种事,岂可儿戏?”
“你们擅自帮我决定对象,还以我若不从,便要向吴侯举发为胁,才是在开我玩笑。”
“你若不是有屈从之意,又何必有返乡之行?”“错了,荷表姊,我本是为了要与父母画清界线而回。”
“你说什么?”
“总之你叫令妹另择良木而栖吧。”
“我就不信你这风流天下闻名的人,忍受得了那个丑八怪。”
端木恺不怒反笑。“你没听说过:‘红颜薄命,丑陋伴老。’吗?我倒觉得我们可以白首偕老,你说是不是,夫人?”雪飞霜抬头向他,扯动嘴角,以外人皆看不出来的笑颜回道:“是,我很乐意陪在你身边。”没有说出口的话则是:端木寒衣,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想利用我?可以,只要你不介意我也反过来利用你的话;若能为曹公招得你这名悍将,暂且充当你一阵子的妻子,又有何妨?
第二章
八个月后
东汉献帝建安十三年.秋莉州.长沙郡.临湘县
雪飞霜刚推上门闩,打算为自己倒杯热茶,便意外听见外头廊下有人议论道:“吴军大将,真的?假的?”“如假包换,还是孙权小儿素来倚重的一员大将哩。”
“谁?难道会是那个中护军兼领江夏太守的周瑜?”“虽不中,亦不远矣。”
“你快别卖关子了,今日被曹仁将军掳获的吴军将领,究为何人?”“听清楚了,是他们那位扬威中郎将端木恺。”
端木恺。端木寒衣,她的丈夫。
接下来外面那两名士兵又说了些什么,雪飞霜已全然不知,因为她的心思已迅速飞回去年底,飞回钱唐,飞回到与端木恺结为夫妻的荒唐始末……那夜在吴府幸赖端木恺解围以后,雪飞霜立即率先与周瑜密谈过一阵,才独自随她离开吴府的“丈夫”,来到她和房宽居住的地方。
“你家住何方?”在检视过房宽惨不忍睹的遗体后,神色泰然的端木恺即问道。
“中郎将指的是在嫁给你之前?或以后?”飞霜已再度蒙起面纱反问。
“什么意思?”
“以后是山阴县,之前则居无定所,走到哪儿,就唱到哪儿。”
端木恺闻言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才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说:“对,以后就是山阴县,姑娘,我们来谈个条件,如何?”“我姓雪,下雪的雪,名叫飞霜,满天飞霜的霜。”她希望自己此刻的面庞有表现出“正色”道。
“噢,”至少端木恺弄清楚了她的意思。“你希望我叫你飞霜,或者称你为雪姑娘?”令自己心湖一阵荡漾的,是他凝注的眼神,或是他低沉的嗓音?飞霜不禁赶快甩了甩头,力求冷静。
“什么?都不要,那我一直叫自己的妻子‘姑娘’,岂不突兀至极?你有没有其他的别号或小名?”“是有一个,叫做——算了。”
“怎么了?”端木恺虽然刚凭一时冲动,做下一个可能影响终身的决定,但是他向来率性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反倒觉得这个容貌奇丑无比的姑娘谈吐幽默趣致,与她一路聊天过来,只觉兴味盎然,郁积胸中多日的沉闷心情,几乎因之一扫而空。
“我那个别号跟你的字像得很,我怕叫起来混淆,你还是直接喊我名字好了。”
“飞霜,飞霜,”端木恺念了两遍,随后赞道:“真是个美丽的名字。”
“和长相正好相反,是不?”
“我没想到那个。”
“真的?”
“我从不发誓,因为我从来不信任誓言,不过我说的确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