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震唇边掠过一丝微笑。这位姑娘,从进了门就开始神思不属。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锦绣骄傲地昂起头:“无辣不欢。”
左震颇有点意外,“听说吃辣的女人脾气不好。”
锦绣嫣然一笑,“就算是真的,难道你怕了?”她笑的时候,唇角温柔地翘起。
左震低下头看着菜单。其实这里的菜色不用看他也知道。对着身边的侍者,他吩咐了一大堆的酒菜,最后征询地看着锦绣:“还差几道菜,你来吧。”
说实话,锦绣鲜少在饭店点菜的经验,看看菜单,又似乎每样菜刚才左震都点过,她哪懂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想了想,才十分认真慎重地问:“可不可以——要个婆婆饼?”
什么,婆婆饼?那是个什么东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两个人缓缓对视一眼,不禁同时失笑。左震手里刚端起茶杯,这一笑,几乎把茶水也晃了出来。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点的这一道,好象不是湖南菜?”
锦绣知道闹了笑话,不禁涨红了面孔,十分尴尬,嗫嚅道:“没有啊,没有就算了……那,那么……”
左震见她搁在桌边的小拳头都快被她捏出汗来了,心下有点不忍,忙道:“就再来一个芙蓉虾仁汤吧。”
挥了挥手让侍者下去,左震点上一支烟。
“那个婆婆饼是你老家那边的东西吧?”他问。
锦绣点头,“很久没吃了,上海没有卖。”想起镇江的婆婆饼,她忽然有点想家的凄酸。今生今世,她再也回不去那个熟悉的宅院了。
“你怎么会在华隆门口?”左震打开话题,“你又不认得路,还一个人到处跑。”
锦绣道:“刚才去过华英小学,他们在报纸上刊登消息,说需要教员。”
她还真的要出来做事?这样不死心。左震诧异地一挑眉,“你那么急着找工作?”
“当然!”锦绣毫不犹豫,“已经麻烦英少这么多日了,吃穿住用都赖在他头上,白吃白住不算,难道连买衣服脂粉报纸都得向人家伸手要钱?”
左震吸了一口烟,“一个姑娘家,也不认得什么人,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锦绣气馁,“是喔。跑了一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安排这件事。”左震淡淡沉吟着,“念过书的话,就在我手下打打杂吧。”
“真的?”锦绣大喜,又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可怜我才这么做?”
左震微微一笑,“我可怜你什么?全上海值得可怜的人太多了,我若是见一个帮一个,早把自己累垮了。你若不愿意,也可以问问英东。”左震说。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锦绣急忙解释,“只是我真的什么都不会,怕给你带来许多麻烦。”
左震没说话。从救她那天起,这桩闲事他就已经算是扛上了,麻烦不麻烦,现在说不是太晚了?
英少如果知道,会高兴吗?锦绣一半甜蜜,一半酸楚地想:不能继续赖在他那边,享受他的照顾了。只是,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吧!毕竟他是左震的朋友。现在她坐的这个座位,英少也坐过吧,左震不是说他们常来吗?
似乎听见左震说了句什么,锦绣有点神思恍惚地抬起头,“什么?”左震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无可奈何,跟他出来吃饭的女人,还真没有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这样三番两次走神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你是和——英少在一起工作?”锦绣尽量让自己问得自然。
“不是。”左震道,“他通常在百乐门。”
锦绣不禁有点失望。原来他们不在一起。虽然她掩饰得好,但左震是什么人?上海滩打滚二十多年,一双眼睛是淬过火,带着勾子的,就算你精似鬼,也不易瞒得过他。况且锦绣跟他一比简直就像张白纸,在他眼前,还想隐藏什么?
左震微微瞇起了眼睛:“你想跟着英东?”
锦绣一惊,慌得双手直摇:“不不,你误会了,我哪里会这么少自量力,我还什么都不会。”
左震淡淡一笑,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追问了一句:“那么就是,你想做他的女人?”
“啊?”锦绣一下子被戳穿,立刻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口中急急否认,“哪有哪有!英少……英少他那种身份的人,我……”
左震悠然道:“什么身份,你的意思是,只要不顾虑身份,你是愿意的了?”
锦绣噎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在取笑我?”他怎么可以这样!
左震却道:“菜来了,尝尝这樟茶鸭子,是这里的招牌菜。”
锦绣瞪着他,有点气愤。“左先生!你们帮过我,我的确很感激;可是,请不要拿这种事情开我的玩笑,我不是那种……”
“我要你的感激有什么用?”左震冷冷一抬眼,“你能为我做什么?要我开你的玩笑,只怕你还不太够格。”他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眼神冷峭如冰,这番话被他这样说来,一点火气也无,却令锦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锦绣不了解上海,更不了解左震。如果她了解,就绝对不会这样和他说话——随随便便,甚至有点小脾气。左震不是那种可以拿撒娇使嗔、软磨硬泡来对付的男人,任由一个女人捏圆搓扁。
“我……”锦绣涨红了面孑L,“可能我是不懂你们的规矩。你和英少都是什么人,做些什么事,我也不明白。但既然你们救了我,帮了我,我就想报答一下,如此而已。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根本不是你们那个世界里的人。你以为我还会有那种幻想?”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卑微,可是我也有点自尊心。我在上海不认识别人,也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所以就必须拋弃我仅有的这一点自尊,才能向你们换取一点人情和温暖……”
左震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神色,深得让人看不透,不知道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锦绣努力振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笑容,“好啦,你请我吃饭,我却扫了你的兴,不扯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就尝一尝这里的湖南菜,到底有什么特别?”她夹起一条油辣子红烧牛尾,大口咬下去,“啊,酥烂香辣,果然是好东西!”一边吃,一边辣得直吸气,连眼泪也快要辣出来了。
其实她只是夸张,眼泪是真的,辣是假的;但若不装作辣得受不了,怎么掩饰她眼中难堪的水气?
一只手轻轻拿下她的筷子,一块宽大柔软的方帕掩上了她的鼻子和嘴唇:“太辣就别逞强了。”
她愕然抬头,看见左震温和的微笑。“擦干净脸,女孩子吃东西斯文一点。”
“我没有取笑你,只是想帮你。”左震明明没有必要解释,可是还是解释了:“我和英东多年兄弟了,你想跟着他做事也好,想报答他也好,或者喜欢他也好,我想,除了我之外,你找不到第二个人帮你达到目的。”
锦绣握着他的手帕,擦着脸,也擦去自己的狼狈不堪。“不可能的。”她低声道:“我从来没有真正希望得到他。毕竟,连接近他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再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左震眉头微微一皱。“现在你和我一起吃饭,怎么不觉得高攀?英东和我有什么不同?”
锦锈道:“那是不同的。”
她放下筷子,望着窗上的竹帘,语声十分惆怅:“你只是在路上遇见我,请我吃饭,不过是个偶然,这对你来说一点其它的意义也没有,我对你也没有要求。但如果我抱着某种目的去接近英少,就算只是报答吧,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觉,也希望能长久一点……这么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