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明不情不愿地跟著文安走了开去,一面忍不住回过头去瞪了范学耕一眼。但范学耕早已走到摄影棚中去了,连理都不再理她,只管发出一连串的命令:“把百葉窗放下,再把灯光调到这边来!”他指挥道。不等那瘦小机伶的小伙子有所举动,他又已转向了另一个女孩:“把那块背景换成七号背景,那张桌子也顺便移开!你,”他朝苑明咆哮:“把那件披风月兑掉!还有你,郭先生,请你避到屏风那边去,不要在这儿碍着我的视线!”
很明显的,一进了摄影棚,他就是王,是总裁,是一切的一切。看着他那几名助手在他的指挥下忙成一团,可以想见他对效率的要求有多么严苛。他自己更像一只上足了蒸气的火车头,在偌大的摄影棚里绕来绕去。如果不是因了她现在这种混乱的情绪,苑明本来是会欣赏他这种态度的,可是现在……“喂,你!”范学耕朝着她吼了过来:“那件披风!”
“我姓李,不叫“喂”,也不叫“你”。”苑明安安静静地攒紧了自己拳头,将愤怒压在她冰冷自持的外表之下:“木子李。李苑明。”
有那么一刹那间,摄影棚里彷佛整个儿冻住了,任是什么声息也听不见。范学耕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惊异,彷佛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是个“人”,而非供他摄影的对象。
苑明的眼光挑战般地迎向他,用她柔和而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个东西。”
某种火光一样的东西在范学耕眼中闪起,强烈得几乎像是憎恶。苑明震动了一下,还来不及分辨那种火光是什么,以及自己对那火光生出的、一闪而逝的反应是什么,那火光便已隐没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愤怒的神情。
“那么好吧,李小姐,”范学耕懒懒地说,声音里有着一种夸张出来的毕恭毕敬:
“麻烦你月兑下那件披风好吗?”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虽然是一件很漂亮的披风,而且你似乎连一秒钟都舍不得它,不过可否请你暂时割爱,离开它一会儿呢?我相信阿惠会用性命担保,不让它受到丝毫损伤的。对吧,阿惠?”
那女孩紧张兮兮地点了点头。范学耕微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朝着她弯了弯腰:“请吧,李小姐。”
他想激怒我?我才不会让他如愿!苑明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地将披风解了下来。
那名叫阿惠的女孩果然急急忙忙地将披风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着,生似那真是什么绝世珍宝一样。苑明甩了一下自己头发,让那头在帽兜里闷了半天的长发松将开来。她的长发既黑且亮,烫成了柔顺的大波浪,松松地一直要悬垂到她背脊中央。她在披风底下穿着的,是一件酒红色的圆领丝质衬衫,露出了她纤长的颈项,也托出了她柔和饱满的胸脯。那条黑色天鹅绒窄裙束得她腰肢不盛一握,里在意大利长统高跟马靴里的双腿修长而挺拔。这样的打扮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苑明也知道这一点。事实上,为了今天的摄影,她本就是精心打扮过才出门的。她的外表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只除了她的心情。
但是,心情是她必须设法控制的东西。苑明不住地提醒自己:你是一个演员,不要忘了!你是来这里摄影的,不要忘了!那个范学耕怎么看你根本无所谓,我只需要撑过一个小时就大功告成了!她昂起了下巴,挑战似地看向了范学耕。
她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范学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停驻在她身上,眼底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神情。不管那眼神代表着什么意义,但是那样的凝视已足以使她惊怕。彷佛是,只不过不久以前,她曾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身上看过类似的眼光——不,她狂乱地想:我是紧张过度了,现在的情形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人的眼光是不同的,不同的!
然而另一对眼睛却不受指挥地回到她脑海中来,盘旋着贪婪的专注,恨不得看透她全身的专注……苑明挣扎着重新控制自己,不曾意识到她嘴唇的线条因此而严苛,眸光因此而冰冷。她全身都处于备战的状态之中,范学耕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郭文安在一旁大声的咳嗽,彷佛是在提醒她保持镇定,又彷佛是在安慰她说:“别怕,明明,我在这里呢!”
“搬张椅子过来给——呃,李小姐坐。”一个男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彷佛来自另一个时空,“请坐呀,李小姐”那个声音在说。椅子。欧式的皇后躺椅。你觉得这些摆设怎么样,李小姐?范学耕的一个助手拉了张金色高背镶花欧式长椅过来,摆到了那块被清出来的平台上。漂亮的东西只配给漂亮的人使用,你说是不是,李小姐?苑明直直地瞪着眼前的长椅子,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这间宽大的摄影棚彷佛突然间狭窄了起来,许多人影糟杂忙乱地来来去去。细细的警钟开始在她脑海中响个不休,为什么而响她却不能明白。
平台后的背景已经被换掉了,新换上的背景是一片纯白,与平台等宽,直直地一直拉到地上。金色的长椅就摆在平台中央。“不是那种椅子!”那个男性的声音怒道:“你跟了我这一整年全是白跟的吗,小张?美人需要品味来搭,要我说几遍?拿开那张见鬼的椅子!先把灯光设起来——灯光!”他提高了声音喊。
“好——好,我这就去调。”那个可怜的小张不知所云地咕哝着,但是范学耕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阿惠。“先设灯光再处理道具,先考虑自然美再想怎么化妆——这是定则,别忘了!”他拧着眉头看向阿惠手中的羊毛披风:“把那块破布放下来,看能不能找到个什么东西梳梳她的头发,再给她打点腮红——除非我们能想法子教她脸红。我看这并不容易。李小姐不像是个容易脸红的人。”
几声低笑因他这句话而在摄影棚中不同的角落里响起,苑明却没有气力去感觉生气或是好笑。她太忙于镇定自己了,范学耕的声音以及其它人的笑声,在她其中已然逐渐转成一种嗡嗡的声响。她模模糊糊地听见那男性沉厚的声音在指挥着灯光要如何打,却只觉得那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好!就是这个颜色!嗯,那张椅子可以。李小姐!李——小——姐!”
苑明震动了一下,台起眼来向声音的来处看去,正正地看进他那对极清极清的眼睛。
她立时发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因为那种初见面时便已存在的晕眩感本来不曾稍减,在四目再次相接时徒然加倍,使得她本已绷紧的情绪刹那间混乱到了十分。范学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模的神色,却立时变得像冰一样的透明。
“李小姐,”他冷脆地说:“请你不要像石像一样地站在那儿可以吗?如果你愿意纾尊降贵地坐到那张椅子上去,我会十分感激!”
“这边走,李小姐。”阿惠那带着同情的柔和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几下眼睛,开始僵手僵脚地朝那片布景走去。不知道为了什么,眼前的灯光看来那么模糊,左右前后的声音听来那么震耳欲聋,屋顶好似愈垂愈低,甚至连地板都隐隐然有旋转起来的架式。她后来才明白,这是因了大惊吓而来的后续反应,可是当时身处在那终于蔓延开来的、寒凉如冰的恐惧之中,她如何能有精神去想到这些?唯一从脑中掠过的念头只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