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谦对她挥了挥手,很夸张地打了一个酒呃,而后醉醺醺地笑了起来。
“别担心,小洁,”他口齿不清地说:“你小扮虽然不是什么优秀青年,自己还爱惜得很,撞得支离破碎的未免太难看了。我今天晚上,”他又打了一个酒呃:“可是搭计程车回来的。你瞧,我的头脑还是很清楚的,对不对?”
“是啊。小扮本来就是聪明人嘛。”以洁轻轻地说,一面将他往回拉,一面止不住地心里作痛。她从来也没注意过:小扮有他自己的苦。她不知道他是在借酒装疯,还是“酒后吐真言”,但是……
才刚刚想到这里,守谦的脸色一阵发白。以洁叫声不好,拉着他就冲到厨房里头去,刚来得及让守谦将头趴在水糟上头,已经听得他大呕特呕起来。何妈听到声音赶过来探看。两个人忙了半天,守谦才终于筋疲力竭地瘫在地板上头。
“没出息!”何妈恨恨地骂:“心里头不舒服就只晓得喝酒!喝了酒就解决得了事情啊?都怪他妈妈在世的时候把他给宠坏了!就不晓得跟平浩多学学!”
以洁苦笑了一下。跟大哥多学学?只怕他心里头的苦,倒有一大半是因为大哥而来的呢!从小到大功课一直名列前茅、做事又稳妥又俐落的大哥,给小扮带来的压力定然是非同小可的。话说回来,大哥也没有不去力争上游的自由。无论伯伯待他们如何地视同已出,他们两人都免不去“寄人篱下”的感觉。是这样的心情使他们做任何事都不敢轻忽,使他们对捷铁的事全力以赴。
相形之下,小扮是被夹杀了。而他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什么,伯伯的生命就已经到了尾声……
“先把他弄回房里去吧。”她听见自己轻轻地说:“在地板上睡觉会感冒的。”
问题是,一个醉死了的男人就跟一堆石块一样地重,她们两人使尽了气力也只能将他移到客厅。幸亏就在这个时候,平浩推门进来了。三个人这才将守谦弄到最近的一张床上去——就在一楼的客房里。何妈满脸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拍拍离开了屋子,将守谦留给他们两个去照顾。
“好了,让他睡吧。”平浩站起身来,不以为然地盯着守谦看:“他明天非头痛欲裂不可。搞什么,当宿醉是好玩的吗?”
在他说话的时候,以洁发现自己的眼光无法自制地一直往他身上溜。她从来不认为大哥是什么美男子——至少至少,不是小扮那“种玉树临风型的。可是为什么她越看他就越觉得他好看呢?他的浓眉是一种担当,他的脸型是一种刚毅,他深沉的双眼之中满是智慧。而她尤其怀念他抱她入怀、细细呵护的感受——即使当他那样做的时候,都只是在安慰她而已。但他的肩那么宽呵,他的体温那么暖呵……以洁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当平浩对着她看过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飞红了脸。
为了掩饰尴尬,她急急地将眸光调到守谦身上。
“需要我留下来照顾他吗?”她问。平浩的眼神立时沉了下来。
“没有那个必要。”他的回答比他所能预计的还要粗鲁:“他只是醉了,又不是病了!”
没等以洁再说什么,他大跨步地走出了屋子。
以洁惊愕地看着他的背影消逝在视线之中,心情一时间低落到难以平衡。想起伯伯要她“为大哥的事多费点精神”,她疲倦地揉了揉脸。天哪,天,她要知道该从何费心起就好了!那个人现在是如此地冷淡,如此地疏远呵……
身旁的守谦动了一下,发出一大串难以分辨的呓语。以洁只听出他是在骂人。而这挨骂的人她可熟悉了!
她微微地打了一个冷颤,费力地压下她心底越聚越多的恐慌——发现大哥真的必须为此事负责的恐慌。不管怎么说,大哥亲口跟她承认了自己的罪咎;不管怎么说,她都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子。而,只要是人,都难免有失控的时候。偏偏她已经介入得太深了!
以洁急急地跑回自己房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她的恐惧甩在身后似的。她一直那么相信他、那么相信他呵!不为了这样的信任,如何能有勇气去追查事情的真相?
她曾经告诉过自己:这是为了帮助大哥摆月兑那不必要的罪咎,让他能再度昂首阔步地面对明天;然而在她发觉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无私。她希望他能走出过往,因为她并不属于那个过往;她希望他能走向明天,因为——因为在她内心的深处,秘密地期望着:她自己可以是那个明天呵!
自我嫌厌使得她愤怒地绞紧了双手,对自己龇了龇牙。还要继续追查下去么?还要继续探索么?然而……然而这已经不是她能否帮他解开他心结的问题了!
黑暗在她的心底扩大,使她再一次地颤抖。事情追察到了最后,如果不是她原先所期望的结局,而是全然相反的呢?到那时候,她将不能再说:“事情最坏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因为……因为她必须面对的乃是更大的黑暗。那是——她最珍惜的东西将因此而变得一文不值,她曾经寄托过的磐石将因此化为虚空……
她好害怕呵!
不要再追下去了,她对自己说:罢手吧,停止吧,让死去的永远死去罢。我不要再追了,不要了!
事实上,接下来的日子,也忙到让她没有再去思量这件事的余地。伯伯的病况时好时坏,每一次恶化都似乎比前一次更糟,已经够教她提心吊胆的了,偏偏公司里的制度改革也同样地要求她全副的精神。
仿佛这些还不够似的,她低迷沉重的情感还毫不留情地压榨着她仅余的一点精力。平浩的冷淡疏远使得她异常伤心,而守谦不再有精神带她出去玩耍,更使得她内里的沮丧不断堆积。偏偏玉翡又不在她身边了!为了保护她仅余的自尊,使自己在大哥面前不致于表现得像个傻瓜一样,她只能用一个同样冷淡的壳子将自己包裹起来。然而这种伪装大大地违反了她的本性,使她一日比一日更觉疲累。在那样消磨人的情绪里,她有时会捕捉到大哥关切而焦虑的眼光。然而……然而她已经不敢纵容自己再去期望、再去想像、再去编织梦想了!
但是,这样下去可以么?
当她不那么累的时候,当恐惧和惊慌稍稍地压低了一些的时候,当她发觉自己以满怀爱意的眼光注视着平浩处理公事、再一次地相信他所有的善良本质的时候,伯伯的叮咛就会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而她为自己许下的诺言就会再一次浮现。你真的想让他一辈子过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么?你真的能袖手不管么?你明明知道如果就此放弃,你是一生不会心安,一生都将懊悔的!这件事清楚分明是——一开始就没有退路的!
但是,她好害怕呵!
而,事情就在她最料不到的时候发生了。
时序已经进入四月,是阴雨连绵的季节。虽然说是春天,连续阴上几日,温度还是挺凉的。以洁一早起来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穿多一点,可不要感冒了!”何妈不放心地说。
那天早上她忙得一塌糊涂。先在公司里主持了一项会议,又出差到一家脚踏车零件工厂转了一圈,然后抽空到医院去了一趟。等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头重脚轻,喉咙也疼起来了。看看腕表,中午十二点多。这个时候回家的话,何妈一定会忙东忙西地为她张罗午餐,还会老母鸡一样地叨念她的感冒。还是到公司去吃顿自助餐算了,她对自己说:反正员工的福利有待加强,她正好籍这个机会检查一下餐厅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