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青瑶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却一声不出,徐徐将头靠在他肩上。
“母亲死后,我离家行医天下。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人,才发现,原来不管什么女子,其实都决不甘心与人共享丈夫。可是我从来不见一个真正敢于抛开一切,抗争到底,坚持到底的女子。直到我遇上你,我才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坚强;原来女子可以这样勇敢。青瑶,你……”苏吟歌语声忽地一顿,伸手把顾青瑶的左手自身后拉回来,轻轻掰开她的手掌,看向她掌心里那深深的扎痕,“我从不曾问过,这伤,是怎么来的。只是,现在还疼吗?”
彼青瑶默然无语,掌心里的刺痕触目,还疼吗?却是再也答不上来。
苏吟歌的手轻轻向上,抚在顾青瑶消瘦的脸颊上,“这里,还疼吗?”
彼青瑶眼神一动,他掌心温热透肤而入。他仍然记得,他仍然介意。抬眸望向他,她一字字地说:“还疼。我会一直记得这里的疼,一直记得,你当日一掌打醒了我。”一边说一边任由眼中的晶莹化为点点珠光,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落在他的衣上、胸上和心上。
苏吟歌身子微震,她竟然落泪?
从来不曾见她哭,从来不曾看到她的泪。
甭山待死,病重无依,她没有哭;世人耻笑,千手所指,她没有哭;辛苦学医,劳累疲惫,她没有哭;就连宋嫂身死,她悲愤欲绝,却还是没有哭。
为什么现在这眼泪竟会这样无声无息,却又震彻他整个心灵地掉落下来。
她的泪,是为何而来?为的是他的悲苦无奈,还是天下女子的苦楚命运?
她哭的人,是他,还是她自己?
张开日想要安慰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头也有些哽咽,悄悄地收紧右臂,把她纤弱的身体紧紧地环抱,一声声轻唤着:“青瑶!”
彼青瑶闭上眼睛,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他,紧紧地回抱着他的腰,放声痛哭。
这一场痛哭,忍了太久太久。这一次重伤,至今仍在撕裂心房,但终究找到了这一个胸膛,终究找到了这一个肩头,可以紧紧倚靠,全无顾忌,放声哭出所有的痛和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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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至,顾青瑶一块一块地把医馆的门板架上,准备关门。
因为苏吟歌的手臂还没完全好,顾青瑶不许他做重活,早把他赶回里头歇着去了。自己一个人关门,倒也轻松。
在上最后一块门板时,呼唤从身后传来:“顾姑娘。”
彼青瑶回头,见林艳如身姿婀娜,立在暮色苍茫中。
“林姑娘,可是来找先生看病的?”
“我听了先生的嘱咐,病已渐渐好起来了。今天只是偶然路过,看到顾姑娘,所以想顺便道谢一声。如果不是你肯帮忙,纤儿的棒疮溃烂,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就完了。”
彼青瑶一笑,“大家都是女子,彼此相助也是应当的,纤儿现在还好吗?”
“还算好,我多方打点,总算只判了三年。熬过了这三年,重见了天日,再做一回人,也就是了。”
彼青瑶心中安慰,难得发自真心地笑了笑,“能这样想,就是大幸了。”
林艳如也微微一笑。
在苍凉暮色中,两个女子相视微笑,顾青瑶忽然恍惚起来。
彼家女儿宋家妇,今时今日,却粗衣布服,捧着笨重的门板和一个青楼女子谈论另一个女贼,竟然还会生出这般亲切宽怀的感觉。
人生际遇,变幻诡异,想来也莫过于此了。
林艳如的声音被风儿吹到耳边,“苏先生还好吗?我听说最近你们这里也出了事?”
彼青瑶笑容一但,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林艳如上前一步,靠近来问:“宋嫂已去,你和苏先生无名无分,住在一处,也不是个事,你可有打算?”
彼青瑶心中猛地一惊,明明知道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但第一次听人挑明了问起,犹觉惊心。
林艳如拉起她的手,柔声地说:“顾姑娘,要说得好听,苏先生是天下间难得的好男子,你既遇上了,绝不可错过。要说得难听,你与苏先生共处一屋时日已久,便是没事,外头人也只当有事了。为你为他,倒不如把这事儿早早订下为妙。”
彼青瑶心慌意乱,神思不守,强笑着说:“你怎么竟和我说起这样的话来,我还记得你断言天下男子没有一个好的,怎么现在却又急着推我进火坑了。”
“我感激你,才和你说这样的真心话。你要羞怒起来,我也没法子。天下旁的男子纵然找不出半个好的,但苏先生却不是其他人。我出身青楼,从十二岁至今,阅人多矣。他这样的君子,却从不曾见过。”林艳如轻轻叹息一声,“有时我也恨,不能早几年遇着他。那时,我的人和这身子,还不曾破败不堪到这个地步。现在,我配他不起,只盼着,他能安安乐乐,快快活活地和他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便为他高兴了。”
“他喜欢的女子,也未必是我。”
林艳如望着顾青瑶微笑,“你又何必欺我,他看你的眼神,就是瞎子也明白里头有什么,何况是我?”
彼青瑶心头纷乱,无力对抗林艳如满含深意的眼神,低骂一声道:“你这样胡说八道,我可是再也不听了。”急急地进了店堂,回手把门重重地关上,一颗心犹自扑扑跳个不停。
门外传来两记敲打声和一声有着淡淡怅然的笑语,“罢罢罢,我也不来管你的事。你自己这般聪明,自然知道把握。”接着便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彼青瑶将背靠在门上,半晌也不曾动弹。
里头传来苏吟歌的叫声:“青瑶,你怎么了,还不快来,饭快凉了。”
彼青瑶这才惊醒,往后头走去,走了数步,脚步就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一直都在躲避着不愿想,但是,事实上,她却日日与苏吟歌住在一起。纵然未及于乱,但外头的人,流言只怕早已传遍了。
早就该走了,现在的她至少已学了苏吟歌五成的医术,足以自立生存了。可是,数次要开口,却一直没有说。但在心中,她也清楚地知道,纵然说了,苏吟歌也是断然不肯,绝然不许的。
走进小厨房,桌上的两碗饭,三个菜,都热气腾腾的。或许是这小小的厨房有火有灶有热菜,太暖了一些,所以,眼睛也有些潮了。
彼青瑶静静地坐下,端起苏吟歌为自己盛好的饭,第一筷却先夹了菜,放在正用左手拿筷,笨手笨脚的苏吟歌的碗里。
苏吟歌微微一笑,眸光里有温柔的水,在无声地流淌。
彼青瑶低下头,开始担心眼中的温润不知是不是会化为水珠,将他惊吓。
是的,真的已经发生了。
在无数个日夜里,在秋风中,在明月下,在交谈时,在争执时,有些事真的已经发生了。
无法抗拒,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应该抗拒,就任凭这奇特的情绪长驱直入,占据身心。
她得病,他守候;她学医,他教导;他笑她激她,她恨他骂他;他把着她的手,教她扎针时的力度和方寸;他抱住她的身,给她呵护和温暖。她的狼狈,她的悲苦,她的伤痛,她的激愤,全都让他看尽了。她任自己在他面前崩溃,她任自己在他怀中哭泣。他为她所做的事,她知道;她心中的痛,他明了。
多少个夜晚,从惊痛中醒来,他总会守在身旁,用被夜风冻僵的手,努力来呵暖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