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宋嫂姓陈。”顾青瑶竟然没有发火,只淡淡地回头看了看墓碑,声音低沉,了无生气。
苏吟歌却铁青了脸,“你竟还好意思说她是宋门陈氏,你不是要休了她吗?”
“不是还没写休书吗?我和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哪能说休就休,我只是想吓吓她。以后,她就不敢阻扰我再讨一个了。没想到,没想到她……”宋三一边说一边拿袖子抹了抹眼角,“她竟这么想不开。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我只想到她坟上拜一拜。”
苏吟歌徐徐点头,“好,你来拜吧。”
宋三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坟前。刚要跪下,苏吟歌已经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脸上,打得他抱着脸连退了四五步。连顾青瑶都因苏吟歌这意外的一击,而面露惊色。
“你还敢来拜她,你还有脸来拜她?!二十年的夫妻,你一句玩笑,就把她的性命给毁了,你……”苏吟歌怒极之下,眸中射出刀锋般的冷芒,一步步向宋三逼近过去。虽然他从不曾打过架,虽然他一只右手还吊在胸前,但这番含怒相逼,左拳握得咯咯做响,竟也吓得宋三忘了还击,只是脸色苍白地连连后退。退了七八步,一脚踏错,他仰天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苏吟歌欺近过来,一拳要往下打去,却被顾青瑶伸手截住了他的拳头,“你是救人的大夫,不要为了这种人脏了你的手。他要拜就让他拜吧,也许九泉之下,宋嫂反而会觉得高兴,至少知道他不是真心要休妻。”
她的声音低低落落,冷冷清清,听得苏吟歌心头也一阵凄凉,“青瑶!”连他都受不了,看不过,为什么,反而是顾青瑶可以如此淡漠地接受这一切。她真的已经死了心,灰了意?
彼青瑶听出他呼唤声中的担忧和关切,强忍悲痛勉强冲他一笑,却又笑得比哭还难看。最终还是放弃伪装,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就是女子的命,我不认命,又能如何?”
苏吟歌猛地反握住彼青瑶冰冷的手,想要说话。
彼青瑶却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淡淡地说:“回去吧。”语音方落,已转身而去,再不回头顾盼。
苏吟歌只觉得她背影孤寂,无限凄凉。单薄的身影,清瘦得似是连一阵清风都可以把她吹折。悄悄地咬紧牙关,右手紧紧接在胸前,努力压抑了好一会儿心间的剧痛之后,才能去追寻她的身影,她的脚步。
第八章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她跪在地上,扯住丈夫的衣角,满面泪痕,一声声地哀求着。
可是丈夫的脸却全无表情,眼神里只有厌烦和仇恨,抬起一脚,对着她恶狠狠地踢去。
“不……”顾青瑶在睡梦中发出尖叫,挣扎着双手拼命地推拒。
房门被猛地撞开,苏吟歌直冲进来,扑到床上,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拥抱她,“没事了,没事了。青瑶,只是梦,只是一个梦而已。”
昏沉中的顾青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感到这温暖的怀抱,也立刻安静了下来。
自从宋嫂死后,顾青瑶没有哪一夜睡安宁过,整夜里噩梦不断,哀叫不绝。
以前她刚刚被苏吟歌救出来的时候,也常会做噩梦想及往事,都是宋嫂与她同床而睡,在夜里安抚她。
现在宋嫂已死,苏吟歌是男子,总不能住在她房里,但又怕她受噩梦惊扰之苦,于是夜夜撑灯拥被,不惧秋寒,守在她的房外。只要顾青瑶夜半哀叫,他就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劝慰安抚。就算被混乱中的顾青瑶打得伤上加伤,也毫不在意。
彼青瑶劝他停止这样的守护,他只是不理会。看到他日渐憔悴,脸上的血色一日少似一日,身上的伤势迟迟不好,纵然是在睡梦中,她也以极大的毅力对抗着可怕的梦境,不愿哀号呼叫。纵然是在极度混乱半梦半醒之间,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气息,也会记得不要再出手拍打,惟恐伤及了他。
只是这次,顾青瑶的情况比前几夜更是糟糕,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双手拼命地抓着被子,脸色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
“青瑶,别怕,别怕,那只是一个梦。”苏吟歌惊惶地坐在床边,把顾青瑶半抱在胸前,不断地安抚她。
彼青瑶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身子仍在微微颤抖。
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梦中那哀叫求恕,一声声认错的女子,为什么竟变成了她自己?不是宋嫂在向宋三求恕,而是自己跪在地上向宋剑秋求饶。
为了这一身傲骨,为了这一腔不平之气,她违抗丈夫,忤逆爹娘,对抗礼法,不理人言。到头来,难道竟只能如宋嫂一般,哀哀切切地叫着“我错了”,只求男人回头一顾吗?
她的身体无助地颤抖着,情不自禁紧紧地靠着苏吟歌的胸膛,张皇地想寻求一切温暖与依靠。
她真的终有一日要撑不住,挺不下吗?
偏要逆天而行的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苏吟歌看着她这惊惶无助的样子,心中无限怜惜,柔声轻问:“到底怎么了?你梦到了什么?”
彼青瑶抬头望着她,眸子里有着深深的绝望,“你不会明白的,你是男子,你永远不会明白。”
苏吟歌微微一笑,用还能自由行动的左手悄悄地为她拂开额前的乱发,轻抚她单薄而轻颤的身体,“我出身原本也是官宦人家,母亲贤良端淑,与我父举案齐眉,情意极厚。我父也是诚厚君子,从不在外眠花宿柳,对母亲敬重关爱。来往仕绅名流,哪一家不是三妻四妾,可父亲从不曾薄待过母亲。在我七岁那年,母亲为父亲择妾,再三相劝,才让父亲和小妾圆房。”
彼青瑶低低地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母亲贤惠,公婆亲友,大多称颂。她与小妾相处,也极和睦。旁人家三妻四妾,争宠斗势,吵闹不绝,倾轧不断。可我家,妻妾交好,夫妻情厚,人人都称我家是妻贤夫荣,一门和气。”苏吟歌一边说,一边淡淡地微笑,笑容遥远而孤寂。
彼青瑶凝眸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心头却悄悄地为这样的笑而疼了起来。
“可是,我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病,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病得迟迟不好。她病中还笑着宽慰父亲,还要小妾好生照料父亲,她总是温柔贤良地微笑。可只有我知道,在背人处,从来不见她的笑脸。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努力读医书的,我想要救我的母亲。可是,在我还没有学成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她死的那天夜里,还把我爹赶到小妾的房里去,却拉着我的手,一夜也不放。天明的时候,她一口又一口地吐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可她却像看不见一样,只是拉着我说:‘将来,你若娶妻,一定要对她一心一意,绝不可以用任何理由,再娶二房。’我那时还小,完全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会点头,母亲这才放开手。我还记得,她最后的那句话说的是‘若有来生,绝不愿为女子’!”苏吟歌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平静,直到最后一句,才略略有了些颤音。
彼青瑶低低地惊呼一声,情不自禁地伸臂围抱着他,拥抱这男子悄悄颤抖的身体,而不能思考这是否妥当。
“我母亲是个可以让所有女子向往学习的典范,温柔美丽,大方从容。为官家夫人,得丈夫疼爱,小妾恭顺,远亲近友,无不赞扬。家中从无争执打闹,可即使如此,她却还是一日日憔悴消瘦,直至死亡。丈夫不言风流,公婆不说纳妾,但那样的人家,那样的来往亲友,家中断不可能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人主动逼她,可是天地理法,所有的大道理都已在逼她。逼她贤良,逼她大方,逼她做书上称颂的贤夫人。然后,她一边笑着为丈夫纳妾,一边把刀子插进心口,一点一点地死去。”苏吟歌深深地望向顾青瑶哀怜的眸子,“我亲眼看着我的母亲,怎样被一点点折磨至死。到死,也不知该怨何人,该骂何人。到死,都不知仇人往哪里去寻?青瑶,你怎能说我不明白你此刻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