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微微动容,仔细看了福康安一眼,这才发现这个自己向来疼爱的英俊挺拔的巨子,真的远较往日憔悴了。
“皇上,福康安这样说话,实在是太岂有此理了!我身为女子,身许傅家,岂有逢大难便求月兑身的道理,他这样做,太轻视崔咏荷了。不过,我一个女子,受些委屈倒也罢了,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冤枉圣上是薄情寡义的君王。皇上仁爱宽宏,德照四海,对傅相素来寄以股肱心膂,怎会置他于险地。待福康安,更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实倍寻常,他怎么能因为有些臣子落井下石,就以为圣上要抛弃傅家?他怎么能因为朝中有些官员,对他视而不见,甚至冷嘲热讽,就以为这是皇上的意思?他又怎么能因为嘉亲王的乳兄在他面前竟敢安坐不起,口出恶言,就以为嘉亲王千岁还有其他的皇子们都是心胸狭窄之人?”崔咏荷每说一句,在场的官员就有一半脸色难看一分,说到最后一句时,永琰的神色也阴沉下来。崔咏荷犹自目不斜视毫不停顿地说:“他这样做,是对皇上,对皇子,对朝廷的大不敬。咏荷冒死揭发,还请圣上降罪。”
乾隆的脸色没有变,但眼神却越来越阴沉,沉郁中有着熊熊的怒火,“你说的,都是真的?朝中大臣都是读过圣贤书的士大夫,何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
崔咏荷仰头看着乾隆清清楚楚地说:“皇上虽确是尧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不过最可恨的还是福康安,纵然受了一些小人之辱,他也不该以为圣上会抛弃他,不该有求死之心啊。”
“小人之辱。”
“求死之心。”
八个字已经刺得乾隆一阵心痛,福康安是他的孩子,这般挺拔秀逸、文武全才,绝对有资格为一国之君却偏偏无法正名的可怜孩子。越是对他愧疚,越是加倍疼爱他。明明知道皇子们对他的妒恨之心,所以才会下诏责骂,希望消了皇子们的气,可以让这个孩子以后能过安宁的日子,可是,可是,这竟会让他受小人之辱,以至有了求死之心吗?
乾隆含怒的眼睛带着雷霆般的怒火望向所有的臣于,高高的皇座下,所有人全部伏首跪倒,没有人敢抬头。
只除了崔咏荷依然直视着乾隆,而福康安,只是凝望着她。
乾隆怀着满腔的愤恨怒视众臣,直到接触崔咏荷清澈而无惧的眼神,方才略略平静下来。
他相信这个女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大臣在跪倒时颤抖得如此厉害。
暗恒是军机首脑,当朝一等公,福康安是御命大将军,可是,这些人竟敢轻视侮辱,就连一个包衣奴才,也敢对他们无礼。
自己还在位,这么多人就忙着讨好未来的君主,逼迫贤臣以至于此,如若退位,又会是什么结果?
作为父亲,他愤怒得想把所有参于此事的巨子都处斩,但一个君主的理智却告诉他这绝不可能。
与此事有关的臣于,极可能占了朝廷的一大半,就算是帝王,也不宜深人追究。
身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官场的残忍肮脏,却又清楚,要驾驭天下,必要的脏肮是需要容忍的。
只是,这女子的眼睛,却是如此清澈干净,容不下半点污秽。这样一个女流,竟能有如此的勇气和智慧,用这样的技巧,把傅家不敢说不便说不能说的所有愤怒和冤屈在御前直诉。
乾隆眼神柔和地看向崔咏荷,如同看向自己最怜爱满意的媳妇,“你叫崔咏荷?”
“是!”
乾隆笑了一笑,“荷花是最最神奇美丽的花了,从污泥中开放,却不沾污垢。咏荷,朕为你主婚,福康安以后若敢欺负你,只管来找朕。”,
崔咏荷还不及答话,福康安已伏身拜倒,“谢圣上隆恩。”大惊大震大惧大喜之后,他的声音竟还带点欢喜的颤抖。
“来来来,大家都起来,今日是朕的寿宴,不必讲究规矩,咱们君臣同乐。”乾隆微笑着,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咏荷,你就坐福康安那一席吧。”
崔咏荷应了一声,盈盈起身,走向福康安。
埃康安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顾不得君前失仪,失态地拉住她的一只纤手。
崔咏荷含笑看他一眼,方才坐下。
埃康安在皇驾之前不敢发作,但还是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眼中的惊惶仍未退去。压低声音说:“你疯了,知不知道,如果刚才对答错了半句,就死无葬身之地。”
直至此时,他的声音依然惊恐得发抖。
崔咏荷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方才为自己的安危害怕到何等程度,略有歉意地一笑,“皇上疼爱于你,所以一定不会伤害为你做不平之鸣的我。”
埃康安抬头望望高不可攀的皇座,神情略有些奇异,“皇上是万民之父,疼爱巨子,原是理所当然的。”
崔咏荷了解地看向他,小心地反握他的手。
有很多事,知道了只能当做不知道,不但不能说,便是连想也不能去想。她与他,都永远不会提起那一日无意听到的惊世之秘。
无论他是谁,有何等身份地位,都不要紧。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丈夫,而她是他的妻。
此时其他官员也纷纷回席,乾隆闲闲地问:“众卿是不是觉得朕老了,处理国事,大不如前了?”
大家明白,皇上是要宣布禅让的事了,当然纷纷说——
“皇上圣明,更胜当年。”
几个皇子也一起站起来说:“皇阿玛英明,大清日日昌盛。儿臣等躬逢盛世,三生之幸。”
乾隆炳哈一笑,“我原本也想着自己老了,该把皇位让给年青人了,不过,即然你们都这样说,联就勉为其难,再辛苦几年吧。”眼睛带着冷冷的笑意扫视笑容全部僵住的群臣,“你们的意见如何呢?”
一阵冷寂之后,众臣又乱哄哄地连声说——
“皇上春秋鼎盛乾纲在握,皇子们毓华茂德,父子敦睦内宫熙和,实为天下之幸。”
乾隆再看向几个脸色全变了的皇子,“你们也不必着急,朕迟早还是会退位的。圣祖在位六十余年,朕治世绝不超过圣祖。你们放心。”
皇子们脸色都不好看,永琰更怒恨如狂。就算乾隆要在位六十年,他至少也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二十年。
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胆大妄为,他就要等二十年。
心中恨至极处,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永琰立时跪地道:“皇阿玛愿意继续恩泽万民,是举国之幸,儿臣等万死不敢有他念。”
其他皇子一齐跪拜,同声附和。
乾隆有些感慨地望向自己几个跪在地上的儿子,“你们都是皇子,生来是最尊贵的身份,所以也要付出必要的代价,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你们是无法享受到的。明朝出了多少昏君,都是因为深宫溺爱,任凭皇子们为所欲为却从不教他们治国之道。我大清立国之初,便以此为鉴,立下了皇家抱孙不抱子的规矩。皇子从一出生,就不曾受过父亲的宠爱,反而要日复一日辛苦地学习一切。这都是因为,新的君主将会在你们之间产生,要治理一个国家太难太辛苦,所以必须学习的太多太多,也因此会十分辛苦疲累,永远不能像别人的儿子那样快活。”略抬头,看看福康安,“像福康安,朕知他有将才,所以只培养他用兵之能,他只需要在这方面有所成就,朕就很开心,就会夸他赏他。可是直到现在,他虽然做了大将军,也还是不能进军机处,不能于政,他的权力仍然受限制。而你们,一旦为君王,封亲王,管的是全天下的大事,你们必须学的太多太多,所以朕从来不敢对你们太过亲切,只能用威严来使你们不敢松懈。朕也从来都没有被先皇抱在怀中过,你们心中的苦,朕会不知道吗?但这就是大清所有的皇子必须面对的命运。不要以为朕不疼爱你们,你们不知道你们小的时候,朕有多少次想抱着你们呵护疼爱,你们不知道,当你们学有所成时,朕多么地为你们骄傲,但是,祖制不容啊,谁叫你们身在帝王家。我们皇家儿子受些苦,将来,天下却能出一名君,得益的是举国之百姓啊。我大清立国至今,从无一个昏君,便是因此之故,你们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