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哀叹没有着急没有焦虑,只是如常每日坐在楼前,依着栏杆,看蓝天白云,假山池塘。
只有韵柔知道,她的眼睛,除了偶尔遥望远方某一个特定的方向之外,别的时候,无论看什么都是没有焦距的。即使是她翻看平日最是喜欢的《石头记》时,也往往不会注意到自己拿倒了书。
她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没有主动询问,也没有认真打听。
日子一天天流过,福康安一次也没有登门。反而是崔名亭每日里奔奔波波,不知都往哪些地方奔走去了,不过,功效却是渐渐显露出来。
本来冷落的崔府,又开始逐渐热闹,来来往往的客人不断,喧哗说笑不绝。
眼看着崔名亭自己的四十七岁生日到了,崔府上下忙碌非凡,崔名亭本人也喜得合不上嘴,忙得脚不沾地,指挥着送出去一批又一批的请贴,
即使是多年来一向不太听话的崔咏荷,也沾了父亲做寿的喜气,忙碌地进进出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在分派喜帖时,她清清楚楚地瞧间了在一大叠请帖中,有一张红纸黑字写着“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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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名亭寿宴的这一天,似乎天公不作美,淋淋沥沥下起了小雨。
好在自攀上傅家后,崔府节节高升,府地早已扩建,竟干脆在后国的回廊曲阁中摆下桌椅,花园中间搭起高高的戏篷,请来了为庆驾皇上大寿而在半年前就已应召进京的四大徽班在微微细雨中唱戏。
酒宴时间还没有到,宾客都坐在繁复装饰的回廓亭阁之间,一边说笑,一边看戏。放眼望去,皆是荣贵高官、华服命妇,一片宝气珠光。
戏台上,也是一派喜气地唱起了《锁麟囊》,两顶花轿,两桩喜事,到处都是鲜艳的大红,喧天的锣鼓。
这般喜庆热闹,比之往年受傅府庇荫之时,还有过之。
韵柔静静地站在崔咏荷身旁,柔婉的眉一直悄悄地蹙在一起,望着眼前一派繁华热闹洋洋喜气,眸子里的疑色越来越浓。
崔咏荷是女眷,坐在靠内的侧席上,身旁几个表姐表妹说说笑笑,她却神思恍惚,只随声应和。
忆起今早母亲低声叮咛的话,犹觉一片茫然,不解其意。
“咏荷,我们已经发了请帖去傅府了,福康安来了,你只管似平常一般地待他即可。”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娘亲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叮咛嘱咐?为什么?
“傅中堂府福三爷到!”迎宾的下人拉长了声音高喊。
满园的喧哗依旧,似乎所有人都在专心地说话,没有人听到傅中堂府这个显赫的府名,福三爷这个曾炙手可热的人。
崔咏荷坐在最内侧,惟有抬起头,用尽目力,才能勉强看清楚那自花园之外一步步走进来的人。
依旧是锦衣华服,依旧是俊逸的容颜、英武的身姿,甚至连唇边一缕淡淡的笑意,也一如旧日。
只是,有什么不同了。
这般玉树临风的身影,竟莫名地有些黯淡凄凉,是因为下雨,还是初秋已临,天地间便也多了些清冷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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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康安一步步走进崔府的花园。
曾经是小小侍读学士的崔名亭,已升做翰林学士了,崔府花园也因为傅家的荣耀而不断扩建,才有了今日的热闹繁华,高官无数。
可是,这一步步行来,所有人说笑依旧,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身旁是欢声笑语,喧哗不绝,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走在众人之间,他却像只属于另一个世界,满园的笑声,洋洋的喜气,都已将他隔绝于外。
曾经是天之骄子的人,曾经在任何场合都可以成为众人的焦点,而今天,他的出现,却似完全没有人看到。
崔咏荷的双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握在一起,清晰地感觉到指尖的冰凉,那一种冷意,直到心间。眼神却依然紧紧跟随着福康安一步步走近的身影,只觉得在这漫天风雨和喜庆的鼓乐里,围绕在他周身的,是无穷无尽的寒冷。
尽避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连那笑容,都令人无端生出冷清凄绝之感。
崔名亭侧着身子,正和一位官员说着话,二人说得似是极投契,竟然像是完全没有发现福康安来到了身旁。
埃康安躬身施礼,“学生恭贺老师寿诞。”
满园喧闹一片,崔名亭似是全身心投人与旁人交谈的乐趣之中,完全没有听到福康安的声音,所以连头也没有转一下。
满园笑语不绝,看似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留意福康安这一刻的处境,可福康安却感觉到,在所有的欢声笑语背后,无数双眼睛,正在无比专注地看着他。
他依然保持着弯腰施礼的姿式,轻轻垂下了眼眸,低垂的长睫下有尖锐的光芒锵然一闪,像两把锋利的刀相斫,撞出一朵小小的火花,直溅了出来。但却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
一直在身后追随着他的王吉保的脸上的愤怒却是再也不能抑制,双手恨恨地往腰间模去,因为发觉根本没有带佩刀,而含恨地紧紧握住了拳头。
崔咏荷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案亲还在与人说话,一边说一边笑,那样鲜明的笑意浮在脸上,如同一个至大的讽刺。
崔家本是没落望族,仗着先祖的名声,在朝廷里得到一个小辟闲职,冷清凄凉,只因与傅家联姻后,才步步高升,家门兴旺,远亲近友,满朝文武,皆来相交。府内客常至,樽中酒常满。而全府敬若天神、视为再生父母第一贵客的便是福康安。到如今时移世易,父亲竟可以如此羞辱曾带给崔家无比荣耀的人。
双手轻微地颤抖起来,不忍观看,不愿观看,不堪这样悲凉无情的一切发生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把目光移开。
“啊,是你来了,坐吧。”好一阵子,崔名亭才像刚刚发现福康安一样,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又转头和另一位官员聊天去了,再没有看福康安一眼。
埃康安连低垂的眸子也没有抬起来,应了一声是,就随便坐在侧近的一个座椅上。身旁都是同朝的官员,往日相见,哪一个不是满面带笑,上前招呼,可是今朝,却没有一个人眼里有他,没有一个人正眼看过他,就像他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身旁侍立的王吉保已经浑身都在发抖,而他,却只是静静地,抬起头,看戏。
风中雨中,正中央的戏篷里,到处是喜气洋洋的红色,红色的衣裳,红色的盖头,红色的花轿,喧天的喜闹里,一边是喜气盈盈,笑声不绝,一边却是哀哀泣泣,凄凄凉凉。同是新婚日,同是喜庆时,悲喜之间却是天地之别。
埃康安一边看着戏,一边不自觉地自嘲似地笑一笑,不经意地抬头看看四周所有喜气欢颜的人,然后,在数百人里,无数的笑语声中,找到了那纤纤的倩影。一直保持着平静的眼神猛地一乱,然后飞快地移开,甚至不曾仔细地去看那张俏颜,那双清明纯净的不容半点官场污垢的眼。
身旁无人与他搭讪,身处这热闹之外,他却是最凄凉之人。惟一能做的,只是抬起头来,看似专心地继续看戏。
戏台上一片艳红,红色的人影,红色的呜咽,红色的唱词,那样刺目的红,映花了双眼,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听不明白唱的到底是什么。惟一的感觉,只是一双清亮的眼,越过了这满园的喜笑喧乐,人潮汹涌,越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冷暖人情,炎凉世态,一直一直,凝视着自己。却又比所有的冷酷冰寒,所有的幸灾乐祸,所有的恶意狠毒的眼神,更加令他芒刺在背。一直竭力保持的笑容再也难以维持,用尽所有力量戴在脸上的面具,正在一点点地碎裂,几乎是仓促地拿起桌上的茶,借着饮茶,努力地想要遮住自己这一刻的表情,想要借一瞬间的阴暗,放纵地任凭所有的悲凉苦涩、愤恨不甘,自眼底眉间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