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越来越痛,奇怪的是,头脑却渐渐清醒了起来,眼前的一切也越来越清楚,本来模糊的光线逐渐明亮,等到双眼终于可以正常视物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清冷美丽的眸。
身上疼得如此之厉害,可是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笑。
没有死,居然两个人都没有死。
当他努力地与疼痛和黑暗作战,努力将意识清醒地带出无知无觉的深渊想要寻找她时,她却在同时凝视着他。
当他与所有的伤痛作战时,她想必也不轻松。
无数次几乎支持不住,放任自己沉睡于黑暗的深渊,却只为这一线牵念而睁开眼寻找她,但她的眸却早已凝视他。
忘记了伤痛,忘记了恩仇,在这山崖之底,绝境之地,也只记得思念彼此,牵挂彼此,在意彼此。
两个人相隔不过数尺,宋知秋很自然地移动身体想要靠近绛雪,才一试着移动,便觉剧痛入骨,闷哼了一声,额上立时溢出一层冷汗。
“别动,我们这一路跌下来,幸亏不断有大树承接,才缓了下坠之力,但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处,根本动不了了。”绛雪声音里早没了平日的镇定冷静,焦急关切溢于言表。她自己的手脚都跌断了骨头,以致于刚才想要靠近宋知秋查看他的伤势这么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而方才一路下落,刻意将她抱在怀中的宋知秋所受的冲击伤害,肯定更大。
宋知秋此刻咬着牙略试着移动手脚而不能,很快就清楚地知道双腿上不知断了多少骨头,此刻再也动弹不得,而手腕早已折断,身上也多处受伤骨折,这一回竟是四肢俱废了。
跳下来时,本已有了求死之心,如今没有死,却又是个半死不活的局面,苍天果然弄人,就是死,也不肯由人自作主张。
有些苦涩地笑笑,看向绛雪,“你怎么样?”
“左手折了,右腿的骨头也断了,右臂中了毒针,虽然暂时被我用内力封住,但整个右臂也失去了知觉,左腿,自膝以下月兑臼了。”
宋知秋轻轻地笑了起来,“也就是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绛雪默然无语,
宋知秋低沉的笑声渐渐轻快,躺在地上,看着断崖上方广阔高远的天空,似将心中的所有愁绪死结都忘怀了,“这样很好,不是吗?”
“你不该也跳下来。”
宋知秋坦然望长空,绛雪却只凝眸看定了他。
宋知秋微笑。身在这必死的绝境中,将一切恩仇放下,他又变回那一日大江之上,随性自然的男子,“绛雪,杀手不是应该明快决断的吗,你怎么竟变得这样婆妈拖拉?”
语音里有隐隐的笑意,尽避笑声也因疼痛而有些走调,但内心的轻松却是如此自然地表现了出来。
绛雪静静看着宋知秋,一遍遍看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每一个神情变化,良久,柔和的暖意如春风吹过大地,似骄阳化尽严霜,渐渐在她美丽的眸子里荡漾了起来。
是的,那真是一句婆妈拖拉愚蠢的话啊。
他知她,她亦应知他。
原来,当黑暗恋上阳光时,阳光却也永远记住了黑夜。
所以,他必须要复仇,却也不能舍弃她。
他要杀她,却也必要陪伴她面对一切,无论天上人间、黄泉地狱都相伴相依,不舍不弃。
只有这样,才是他。
只有这样,才不负此心不负情。
他与她,都是苍天造化捉弄的一介凡人,面对这样的情仇矛盾,也惟有这一条路可走。
即然已入绝境,惟有同死,便可不必再记挂种种的恩仇矛盾,情怨交煎了。将一切放开,坦然面对一切,只因为可以同死,便不再遗憾,无需伤怀。
可是……
为什么心间还有这样深的隐痛与不舍。
纵然他一心求死,心头却宁身受万死也不忍他损及分毫。
杀人的是我,负罪的是我,为什么到头来,却要累及与他。
爱上了他是罪吗?
为他的情欢喜,为他的爱欣慰,却宁可他对我只有恨而没有爱,宁可他怨我十世三生,恨我入骨入髓,至少不必累他矛盾痛苦,不必害他共赴死地。
今处绝境之中,你我共困死地,你可坦然无悔,我却终是不甘不愿,心伤情伤。
只是至此绝灭之境,却也再不能稍有流露,在这最后时刻添你悲凉伤怀。
“也许唐门的人会找过来,江湖上有那么多跳崖不死的传说,不曾见到尸体,他们未必会放心。”
“绛雪,你何必为我难过。就算唐门找来了,救了我,难道我这一生就可以欢喜安乐而过了?更何况,我纵不得不杀你复仇,却也不愿你落到别人手中,受小人侮辱。”
这样温柔的眼神,这般平静的语气,绛雪心中纵还有千言万语,此刻也悄然无声地化为云烟,只是几近贪婪地凝视他,看他眉眼神情,便似可以将身上的伤痛尽皆忘怀了。
宋知秋脸色有些青白,不但身上奇疼越来越厉害,寒风呼啸,那彻骨的冷也叫人难以禁受。
在手足折断,身受内伤的情况下,真力早已不能自如游走,无法驱寒,严冬最寒酷的寒风无情地袭来,似要将人的每一分血肉都冻做霜雪。
很努力地控制着打战的牙关,很努力地微笑,“这样其实也很好,不是吗?打打杀杀的事不必再理,倒可以在这里看蓝天白云的胜景,好好聊聊天,”
像刀一样割在身上的寒风也令得绛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自从修成高深武艺以来,早已寒暑不侵,却是第一次在冬天如此畏寒。
看宋知秋躺在地上,衣服早巳破烂不堪,头发上也满是灰土,在寒风中,身形备觉瑟缩,忽然间—阵冲动,伸出手,想往宋知秋那边爬过去,可是右手早已不能动了,左手折断,才一用力,已痛得全身颤抖,根本不可能帮助身体前进。
眼前的宋知秋,相距不过数尺,却已是天涯般遥不可及。
这样的绝地中,相伴共死,却无法触到他的身体,无法握住他的手,无法在最近的距离凝视他的眼眸,无法让彼此的身体去温暖对方,只好在这样的凄凄寒风中,看着彼此生命的热量,一点一点被无情的冬风带走。
在如斯寒冷的冬风中,宋知秋却笑得一派轻松,“冷香!”
“什么?”绛雪茫然不知所指。
温和的笑容,淡淡的声音,“虽然我们都动不了,风把你身上的冷香吹过来,便也算我们靠在一起了吧,算起来,这冬风也不是没有功劳的。”
绛雪越发莫名其妙,“什么香,我从来不熏香。”
“你不知道吗?你身上一直有一种幽幽淡淡的香,就是香气,都带点霜雪的冷意。”宋知秋眸中含笑,语音温柔,“前些日子我追杀你时,你之所以总也甩不开我,就是因为我一直是循着冷香的气息找你的。”
寒风呼啸,袭面生寒,柔和的语声,消散于风中,却回响于心头。
冷香?
是淡到几乎没有的体香吗?连自己都没有查觉,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凝眸望他温和带笑多情的眼。
是了,只有情人多情的眼,才会有这样温柔的眸光,只有情人多情的心,才能查觉那样细微的清香。
只因情人多情的爱,这无情寒风,也化为传情的使者。
那温柔与酸涩一点点在心间化开,溢满了心头,便自如霜雪清澈的明眸中流泻了出来。
宋知秋也静静回望她,看风掠起她温柔的发丝,看因为寒冷和受伤而没有血色却更如冰雕雪琢般美丽的脸,轻轻的叹息自唇齿间溢出,“对不起!”